122.夜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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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……静之, 静之……李静之?发什么呆呢?”王鸢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。

    李谧猛然从回忆中惊醒,看到王鸢鬼鬼祟祟蹲在自己旁边,熹微星光照在她脸上, 表情里带了些急迫。

    “好端端怎又发起呆来!”她用气声说着, 语速又急又快,“将军还等咱们回报呢……赶紧走吧,被那奸细发现就不好了。”

    李谧连忙点头,跟着站起了身,和王鸢一前一后从床弩车巨大的阴影中钻出来, 偷偷摸摸离开了开阔地, 直到回到营帐区域之内,看着并没惊动什么人,这才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远远传来悠悠更鼓, 四更天已过了一半, 正是丑正时分,离点卯还有一个半时辰。

    中军大帐里却是灯火通明, 王徽坐在上首, 两个亲卫把总胡勇、毛定边侍立在旁,军师云绿和另七位副将也是衣甲齐整,丝毫不见困意,正襟危坐于下首。

    两位军工专家匆匆步入大帐, 行礼过后, 王鸢就急道:“主子, 都瞧清楚了, 确是那邓富不假!”一面就把邓老五撬松铁钉的事情说了一遍。

    原来王徽早有安排,昨日演示云梯床弩的时候,就故意叫了邓老五所在的小队前去帮忙,事先则吩咐李谧务必要当着亲卫们的面再宣扬一次铁钉的好处,也能再给奸细心里添一把火。

    最后再传出军令,只说第二日一早便要开拔攻城,也是暗示那奸细今晚便是最后的机会,若今晚再不出手,待到明日将军把王庭攻了下来,那可就什么都晚了。

    隐忍时间长达数月,此番饵料又已备足,不怕肥鱼不上钩。

    王徽就微微露了笑意,点头道:“很好。”又转头看向魏紫,“子敬,待会点卯之前便传下话去,今晚守夜的亲卫不必上阵,白日里便在营中休息,等我号令。”

    魏紫微微一愣,帐内几名将领也各自看了一眼。

    白蕖忍不住就皱眉,“主子,为何不直接将那邓富拿下?夜长梦多啊。”

    “梦莲说的是呐,”曹鸣也附和,“攻城是大事,又不同于夜袭火攻可速战速决,到时只怕历时弥久,若留这奸细在营中,我等如何能放心出战?”

    “就是就是,”姚黄拍着桌子大声说,“留那贼人在大营里,指不定又要做出什么坏事来!主子,还是让我直接去宰了——”

    “行了,大呼小叫什么。”王徽就瞪她一眼,又看向诸将,徐徐开口解释。

    “攻城是大事,这次两万人马,少说也得出去一万八千人,到时营里只剩些炊事造饭、喂马洒扫的杂役,这奸细又有何事可做?下毒?他可没那么傻。”她一边说一边就露了笑容,“不过大营中空,将领和主事的都出去打仗了,倒也不可谓不是个好机会。”

    “不错……”濮阳荑神色微动,缓缓点头,“今晚只钓上来一个邓老五,还不清楚有没有同伙,若真有,保不齐就会用这个工夫做些事情。”

    “正是如此。”云绿也微微而笑,“军械,马厩,粮草,都是既好下手又致命的地方,若真有同党的话,不怕引不出来他们。”

    “会不会太过冒险?”魏紫就有点担心,“可别弄巧成拙……万一粮草库被烧可就糟了,就算他们没那胆子放火,在马料里头混点巴豆之类,那也是极难挑拣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自不会教那等事发生。”王徽就安抚一句,而后转过头,“老六,小毛子,过来。”

    两个亲卫把总就走过去单膝跪下。

    “今日战事也放你们的一天假,这监视贼人的重任便交给你们了。”王徽就道,“暗地里牢牢盯着就行,别让他瞧出破绽来。只在马厩粮仓之类的地方,加派些可靠亲信,一旦有情况出现,立即拿下,待我收兵之后发落。”

    胡勇和毛定边就对视一眼,拱手应下。

    王徽自然看出这俩人的心思,不由笑斥道:“也不用不情愿,若能顺利取胜,你俩再圆圆满满完成这个任务,我就给你们记先登之功。”

    历来攻城之战,第一批冲上城头的兵士都是最危险、死伤也最多的,此时城头全是敌军,后续援军也不能及时赶上,毕竟云梯就那么大点地方,也站不开太多的人。

    故而那些最先登上城墙的士兵,要么就是武艺高强以一敌十,要么就是急于杀敌戴罪立功之类的死士,用身家性命为后来者铺开一条血路,才能保证攻城一方立于不败之地。

    这样的先登之士,往往也都是死路一条,但凡能活下来,就算再杀不了旁的敌人,本身也是大功一件了,战后金银财物赏赐尚在其次,重要的是还能升官呐。

    先登之功,乃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功勋。

    而能不临沙场就直接记下这样的功劳,即便是作为雁门卫独揽大权的平朔将军王徽,也不能给出去太多,两个人已经是极限了。

    胡勇和毛定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,一时又惊又喜,连忙跪伏于地给将军行大礼,一面暗下决心一定要盯紧邓富,哪怕头发里多了个虱子也不能漏过才行。

    其他将领也没什么不满意的,他们大多数人虽然比胡老六还年轻,却个个都是从四品的先锋副将之职,早过了要靠先登之功来往上晋升的阶段,而云绿身为军师,王鸢和李谧更是从不上战场,就更没什么竞争可言了。

    “好了,也快丑正三刻了,”王徽扭头看看帐里滴漏,站起身来,“点卯还有一个多时辰,赶紧回去小睡一会……一个个倔驴也似,非要陪我在这处干等消息,明儿上战场可不许尿裤子啊。”

    一面说,自己也一面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众将也都哈哈笑着打趣,帐内气氛顿时一松,各人就陆陆续续往帐外走出去。

    赵玉棠走在最后,看了王徽一眼,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王徽就等众人都走了出去,放下帘门,这才问道:“玉棠怎么了?可是还不放心那奸细?”

    赵玉棠脸色一红,忙道:“不……并非是为了奸细,而是——”

    一边说一边抓抓头发,不好意思道:“只是对明日攻城还有些……疑惑……”

    王徽就笑了,像往日在闺中那样揉揉她发顶,温言道:“有何疑惑?尽管说来便是。”

    赵玉棠面色更红,她于武艺用兵一道向来只是中庸,说不上差劲,但也做不到云绿濮阳荑那种程度,故而提这种问题的时候,也就格外紧张。

    吭哧半晌,见主子眼神中充满鼓励,这才期期艾艾说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所谓……十城九围,余一者方强攻。咱们人手足,粮草补给也足够,为何又一定要环而攻之?”她说着说着倒是流畅起来,紧张渐消,却更是疑惑,“只消截断鄂尔浑河水源,他们便是瓮中之鳖,咱们把几个城门死死守住,只怕连只鸟也飞不出去,到时他们食水用尽,还怕不出城投降吗?”

    王徽听着就摇摇头,走过去倒了杯茶塞到她手里。赵玉棠连忙接过,才想道谢,就见主子开了口。

    “我早就说过,柔然人这城墙筑的是画虎不成反类犬,与其说守,不如说是自己把自己困在了城墙里。”王徽说着就板下脸来,“马上就要上战场了,你却还提这种问题,可见要么是没仔细听我分析战况,要么就是平日战术课上开小差了。”

    赵玉棠就讪讪低下头去。

    “我就再说一次,你记牢了,回去好好想想,日后莫要再提这等傻问题。”

    赵玉棠连忙端正脸色,使劲点头。

    “鞑子性烈,民风剽悍,惯于草原开阔之地骑马作战,既是不通守城之法,咱们自也不能用传统的围城之法去破他。”王徽就领着赵玉棠来到沙盘之前,细细指点给她看,“你瞧,王庭四周再无遮拦,却是一平千里的大草原,万一要是让他们冲出城来,就如同纵虎归山,到时要取胜可就难了。”

    “汉人城池之中很少有成群的活牲畜,大多都是粮食,以及其他易腐易坏的鲜食,故而一旦被围,口粮方面就很难支撑太久,往往都是被饥饿逼得投降。”

    “鞑子却不同,他们善于将牛乳羊乳风干或发酵,便是放个一年半载也不会腐败。别看这城墙似模似样的,里头可全然不是汉人那样一门一户的宅院,里头其实换汤不换药,依旧全是毡房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还是毡房,自然就豢养了大批鲜活的牛羊,牲畜既然是活的,自然就不必担心腐坏,倒时一旦肚饿,即时宰一头来吃便是,再加上其他适于久放的吃食,若咱们真用了围城之法……”

    说至此,她就顿了顿,笑容略带凉意,“这场战事可就不是几天的事情了……便是两三个月,只怕那些鞑子也能支撑得住。”

    赵玉棠脸色渐渐变得难看,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,低声道:“是了……况且鄂尔浑河只是流经王庭附近而已,并未从城中穿过,故而——鞑子肯定还有其他的取水之法。这截断水源之法,也是不能用的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倒也不算完全不开窍。”王徽就笑着点点头,嘉许一句,而后又道,“漠北干旱少雨,草原上河流分布也并不广阔,除去河流灌溉,取水自然只有——”

    然而话至此处,她却忽然一顿,脸色微变,双眼紧紧盯住沙盘中鄂尔浑河与城墙中间的空隙,眉头拧在一处,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。

    赵玉棠从未见过将军如此严肃的表情,一时被吓到,小心翼翼道:“主、主子……可是有何不妥?”

    王徽只是不语,拿过规脚丈量了一下河水到城墙之间的距离,又默念一番,就缓缓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一抹笑容已浮上唇角,又是感叹又是欣喜,自语道:“到底还是被时代局限了,竟到此时才发现这个东西……很好,很好,很、好!”

    她连说三句“很好”,脸上笑容却是越来越畅快,最后连眼睛都笑弯了,竟是喜上眉梢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……主上?”见她如此高兴,就应该不是坏事,赵玉棠稍稍放了些心,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声来。

    “行了,时间不早,已过了寅牌了。”王徽就拍拍她肩膀,“赶紧回去歇息歇息,不要想三想四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……”赵玉棠拱手应下,又关切地看过去一眼,“主子——确实无事吗?”

    王徽摇了摇头,又露出那种带了几分神秘的笑意。

    “无事,你快回去罢。”她这样说着,又长长舒一口气出来,双眼映着帐中烛火,折射出盈盈光辉。

    “此战,必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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