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2.寸心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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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高暧下意识地回过头,只见皇后立在侧旁不远的梢间门口,一双杏眼垂角瞪着,但那目光瞧的却不是她,而是灼灼的落在高昶身上。

    不说是走了么,怎的却还在这里?

    她微感惊讶,更奇怪皇后这话中似是带着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,眼神中也好像藏着些含混不明的东西,就仿佛那一声“胭萝”竟把她触恼了。

    高昶眉间一沉,旋即又恢复了常色,躬身行礼道:“今日皇妹刚回来,臣弟不过循例送送,母后就在里间,皇后娘娘若要探视,便请入内。”

    他连声“皇嫂”也没称,□□说得也是平平的,听着颇有些疏离。

    皇后的脸色登时更难看了,但那不悦也是一闪即逝,旋即便又盈盈笑道:“本宫方才一直在里面侍疾,皇妹早就先头见了,也就是她来,本宫这才出来瞧瞧药煎得如何了。”

    高昶闻言,又打了一躬:“如此多谢皇后娘娘,臣弟先送云和出门,回头再去端与母后喝。”

    皇后半寒着脸,似笑非笑道:“方才瞧了瞧,那药像是煎得不大妥当,本宫没瞧过药方,也不知哪儿不对劲,还是殿下亲自去看看的好,就由本宫送云和出去,正好别来多时,也有不少话儿想跟皇妹说。”

    高暧一直在旁边垂首不语,此刻察言观色,便插口道:“左右也没多少路走,云和自己回去就好,母后这头少不得人,皇嫂与皇兄就不必为我费心了。”

    这话听着却是顺耳多了。

    皇后轻挑着朱唇,望着高昶含笑不语。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……那也好,皇妹去时慢些走。”

    高昶点点头,斜跨出一步,挡在高暧身前,在她手臂上轻轻拍着,以示送行,那手下落时,却似无意的在她袖上轻轻一拂。

    高暧只觉他手探过来,在自己掌中塞了样东西,下意识的握住,便觉硬邦邦,凉涔涔的,也不知是什么。

    这数月以来,她多少也长了些眼色,不像之前那般懵懂了,当下不动声色,将那东西攥紧了,拢在袖里,又朝皇后和高昶各行了一礼,便转身而去。

    走出清宁宫,外面雨势正疾,间或一个雷声传过,便震得人心头一颤。

    门口的内侍见她出来,慌忙前撑了伞,呵着腰,恭恭敬敬的引她来到轿边。

    高暧满腹疑窦,手里攥着那东西,好奇想知道是什么,却又不敢拿出来看,当下只好先端着四平八稳的架子上了轿,待起行绕了个弯,离得远了,才松口气。

    手从袖中慢慢伸出来,只露了半截,舒开掌心一瞧,当即便呆住了。

    原来那竟是一件银制的耳坠,上头錾刻着孔雀纹,分明竟是一件夷疆饰物!

    她惊得怔怔愣了半晌,也顾不得那许多,拿着东西左右端详,确定自己没有看错。

    那刻法和纹饰的确是夷疆的手法无疑,但若不是在那里见得多了,又亲身戴过,还真的分辨不出。

    这东西是哪来的?三哥又为什么要给她?

    高暧不由愣住了,捏着那银饰,见它包浆沉厚,有些地方已变作黑黄色,瞧着像起了一层皮壳,显然是个历时甚久的老物件,但上面的孔雀神鸟图案却依然栩栩如生,清晰可辨。

    她心头疑惑。

    这里不是夷疆,宫里也没什么人有佩戴此种饰物的习惯。

    难道说……这竟是母妃当年的遗物么?

    一念及此,那颗心便立时突跳了起来,捏着耳坠的手不自禁地发紧,银尖刺着皮肉,深深的陷进去,几乎要戳出血来。

    可她却丝毫不觉得痛,冥冥中就像在孤寂无助中捉摸到了一丝希望,却又怎么也抓不实。

    就这般有些魂不守舍的一路回到北五所,雨势仍不见小。

    下轿看时,门口竟站了两排宫人内侍,冒雨候着,似乎比初进宫时的那次还多些。

    翠儿和冯正站在最前头,一见她人到了,便迎上来撑伞,喜滋滋的扶着进了门。

    “怎的突然多出这许多人来?”高暧左右瞧瞧,冷不丁地倒有些不习惯。

    冯正笑嘻嘻的抢着道:“回主子话,方才主子不在,陛下差人来遥宣了圣旨,说这次代天招抚夷疆,主子立了大功,特地恩赏加了奉养,还赐下了好多东西,奴婢这便陪主子去瞧瞧?”

    “不必了,就放着吧。”

    她挥挥手,示意不用张罗。

    自己闲散惯了,向来对这些东西看得极淡,如今听他这么说,也不如何欢喜,只是觉得这宫里的功过赏罚还真像过眼烟云,一瞬的事。

    想想先前和亲不成,清灰冷灶了一个多月,如今招抚了夷疆之乱,算是立了功,立马又门庭若市,换了天地似的,自己都觉得像做了场梦。

    是恩,是怨,虚的,实的,大概就是这么回事。

    可这世上往往记仇的多,念恩的少,有时候分明全赖着别人扶持,反倒将恩惠抛到九霄云外,恨不得把好全揽到自己身上。

    所幸高暧不是这种人,她有自知之明,这份功劳是徐少卿替自己挣来的,若是没有他,能不能从夷疆回来都两说着呢,还能看到这些?

    想想,一时觉得该好好谢谢他才是,可怎么个谢法又费了踌躇,心中没个主意,只好叹口气,暂时收了起这念头,又继续朝前走。

    一路回到寝殿,那里的陈设依然如故,跟走前一个样子。

    呆看了两眼,便叫冯正退下了。

    翠儿上前服侍她更衣拆髻子,又打水净了手脸,扶到榻前让她坐了,自己立在一旁打扇。

    她自然瞧得出自家主子从进门时便闷闷的,见这会儿四下无人了,便低声问:“公主可是在太后那里又不痛快了?可也真是,才刚回来便叫去了,不是折腾人么?”

    自顾自的开解了几句,见自家主子只是愣着不言声,脸色虽然沉沉地,却又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,心中纳罕,便叫了两声。

    高暧这才回过神,淡淡笑着摇了摇头,仍没应声。

    “公主敢是又有什么心事么?”翠儿继续追问。

    她这会儿心里的确存着事,感觉五脏六腑都揪着,但这事儿犯着牵连,也不便与外人道,真真是憋着不好,说出来也不好。

    按说翠儿是个贴心的,知道了想也无妨。

    可她想了想,还是没开口,叹声道:“这雨怎么越下越闷?翠儿,去把窗子开了吧。”

    翠儿一皱眉,见她今日着实怪得厉害,却又不敢再问,便搁了团扇,走到边上,伸手搭住窗栅,刚一向后拉,便猛地白影闪动,一张条子飘飘地落了下来。

    她不禁一怔,随即探头向外瞧,见后院空空的,雨水漱漱而下,却没有半个人影。

    高暧却也听出些异样,侧头问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翠儿应了一声,又向外张了张,俯身拾起那条子,快步回到榻前,递给她道:“方才开窗时落下的,不知是什么,公主快瞧瞧。”

    她却也有些意外,这时候会是谁递条子给她?

    看看那纸,寸许来长,上头半点水迹也没有,显是刚刚插在窗口的,翻开来一看,上面果真有字迹,赫然写着“今晚子时,北五所后巷”。

    翠儿常年和她在一块儿,耳濡目染,也是个通文墨的,垂眼瞥见那几个字,便忍不住道:“公主,这莫不是徐厂公给你的?”

    她捏着那张纸条愣神,心中却也在思虑着。

    莫非真的是他?

    可仔细想想,总觉得又有些不对劲,呆呆的怔了半晌,便让翠儿将纸条塞入香炉里燃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天将晚时,这场雷雨终于渐收渐止。

    高暧稍稍用了些饭食,便在那尊白玉观音像前打坐诵经,表面上静静的,可心里却似浪头翻涌,一波接着一波,怎么也定不下来。

    一会儿想着那件耳坠,一会儿又记挂着那纸条上的邀约。

    堪堪等到亥时末,夜已深沉,便让翠儿陪着,悄悄翻窗出去,从院门来到后巷。

    天阴着,遮了月光,照不清脚下。

    她们怕被巡夜的瞧见,也不敢掌灯,但见宫墙高耸,一溜绵延过去,衬得那巷子愈发深邃,远处黑洞洞的,偶尔几声鸣虫叫起来,听了寒毛直竖。

    两人互相扶着,都有些战战兢兢。

    “公主,这里实在怕人得紧,别是……别是谁起了歹心,故意拿那张条子使骗吧?”

    “左右已经来了,再等等吧,若子时到了还不见人,咱们再走也不迟。”高暧心突突跳着,却也慌得厉害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院墙高处忽然有一团漆黑的影子“呼”的翻起,如展翅的大鸟般从头上掠过,眨眼间便落在身边。

    高暧和翠儿都不由得一声轻呼,抱着向后撤了两步。

    “胭萝别怕,是我。”

    “三哥?”

    高暧心头一惊,再看那人的衣着相貌,却不是高昶是谁?

    “三哥,原来是你。”

    也不知怎的,她竟觉得有些失望,但想起日间他将那耳坠塞给自己,显然是别有深意,所以如此掩人耳目,深夜约见也就解释得通了。

    高昶走近两步,压着声音笑道:“怎么?胭萝还以为是谁?”

    接着又转向翠儿:“本王和皇妹有话说,你先下去吧,稍时本王亲自送她回北五所。”

    翠儿无法,看了看自家主子,便行礼告退,按原路走了。

    身边没了这最亲近的人,高暧没来由的有些怯,定了定神,便从身上拿出那件孔雀纹的银耳坠,拖在掌心。

    “三哥,这东西……是你的么?”

    她这话问得不明不白,连自己都觉得奇怪。

    高昶伸指从她掌心捏起那耳坠,放在眼前瞧了瞧,叹声道:“胭萝,你不用怕。其实你从小就聪明得紧,就算没见过,也定然猜到了。不错,这就是你母妃的遗物。”

    尽管的确隐约猜到了几分,可当听到这话时,她胸口仍像被重锤猛击,浑身颤抖,耳畔“嗡嗡”直响。

    她望着那张隐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的脸,咬唇问道:“三哥,母妃的遗物为何会在你那里?”

    高昶似是没听出她语声中的异样,幽幽的叹了口气道:“十多年了,咱们都长大了,不过我有时想,还是孩童时那般无忧无虑的最好。记得那时节,母后管得严,我便不喜欢待在坤宁宫,常躲到你母妃那里,逗你一起玩,吃你母妃亲手做的莲子糕。那时候我常常想,若她也是我的母妃便好了。”

    他说到这里,神色有些黯,顿了顿,又继续道:“后来,你忽然被送去弘慈庵,没过多久,父皇便御龙殡天了,朝中不知为何定了慕妃娘娘蹈义殉葬,我在母后那里听说,哭着跑去景阳宫找她,可惜人早被抬走了,一帮奴婢在寝宫里又砸又抢。我那时也只有七八岁年纪,吓得呆了,但想着不能让他们把东西都糟蹋了,便偷偷抢了几样出来,这耳饰便是其中一件。”

    高暧早已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这些事她不记得,也无从知晓。

    今日忽然被提起,恍然间就好像自己置身于当时当地,亲眼目睹了那悲凉凄惨的景象。

    母妃的所有苦痛,她此刻都仿佛感同身受。

    “云和替母妃多谢三哥……”她说着便盈盈下拜。

    “胭萝!你这是做什么,快起来!”

    高昶赶忙扶住她,搀了起来,也有些凄然的说:“慕妃娘娘是难得的良善之人,比起她当年的照拂,我做这些实在算不得什么。说起来,我最恨的,便是没好好照顾你。”

    高暧已是泣不成声,伏在他臂上抽噎不停。

    十多年的怨愤凄苦一股脑全都发泄了出来。

    高昶轻拍着她,柔声安慰了片刻,待她稍稍平复了些,忽然道:“当年慕妃娘娘那些遗物,我全都埋在景阳宫的一处墙脚下,谁也不知道,咱们现在去瞧瞧好不好?”

    高暧蓦然抬头,随即噙着泪重重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高昶又掏出帕子,让她擦了泪水,两人便起身出了这条巷子,一路绕到东苑。

    宫禁森森,风灯在廊下摇曳,瞧着颇有几分诡异。

    而她此刻却既不觉得害怕,也不觉得累了。

    过不久,高昶便带着她来到一处重檐庑殿顶的宫门前。

    这里像是早已无人住了,连盏灯烛也没点,头上的牌匾却清楚的写着“景阳宫”三个字。

    “就是这里,我带你进去。”

    高昶话音刚落,便听一个冷凛的声音在侧旁道:“晋王殿下深夜来此,所为何事啊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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