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4.伴婵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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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不大的静室中,金蟒曳撒的身影伏在案几上,手拈金泥纯貂圭笔,在尺许见方的净皮生宣上提运勾勒……

    烛影摇晃,孔雀蓝釉香炉内溢出的伽南香味似是比往常浓烈了许多,静谧中含着些许纷乱的意味。

    窗外,遥遥的天地相接处已现出了微光。

    这一夜注定无眠。

    须臾间,那玉白的手终于停了下来,将笔随意丢在案上。

    “来人。”

    早已候在外面的东厂档头闻声跨了进来,躬身趋步来到近前,抬眼见那双狐眸中布着血丝,但冷凛的光却愈发森然。

    他不觉背上一寒,知道赶巧遇上督主大人心情不佳,一般这种时候伺候的也要愈加小心,当下又把腰呵低了些,敛着声气问:“督主有何吩咐?”

    徐少卿并没说话,捏起案上的宣纸轻轻扬了扬。

    那档头慌忙双手接过,展平来看,当即张口一讶。

    “督主,这……这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什么?”

    徐少卿朝椅背上一靠,斜觑着他道:“事没查实前,莫要妄下断言。本督捶打了你们这么久,若还不知什么该说,什么不该说,趁早卷铺盖离了东厂,到边镇顶个缺扛枪去吧。”

    那档头悚然觳觫,扑地跪倒,颤声道:“督主息怒,属下失言,掌嘴!”

    言罢,抬手便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刮子,半边脸登时青肿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行了,行了,起来吧。”

    徐少卿有些不耐的摆摆手,看他战战兢兢的起身后,便又道:“看仔细了,这枪头三尖诸刃,用的是百炼精铁,刃下有孔,凸棱处有狼头纹饰,千万都记清了。”

    那档头应声“是”,顿了顿才试探着问:“督主的意思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照这个图样,从兵部调阅武备图志,详加对照,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。你一个人去办,手脚精细些,一经查实,速来报我。”

    “属下遵命。”

    “回来,本督再提个醒,此事关系重大,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起,若走漏了风声,本督这里可就留你不得了。”

    那档头背上又是一阵发凉,唯唯连声,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交代完这件事,徐少卿长吁一声,端起桌上那杯隔夜茶水,放在唇边轻呷,只觉入口冰凉,还带着些许苦涩,牵得腹中也抽痛起来。

    他蹙着眉丢下那盏茶,起身走向窗边,负手望着远处渐渐泛白的天际怔怔出神,口中喃喃自语道:“上天庇佑,但愿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夏日的午后,酷暑难当,清宁宫的膳间更是闷热无比。

    高暧紧闭双目坐在小凳上,口中默诵佛经,静心抗着那股烘汽腾腾的热浪。

    不远处的灶上架着一只细砂罐子,火光熊熊,将她那张白皙的脸也映出了一层红烫的颜色。

    转眼间,回宫已经四五日了,原说是轮着侍疾,可结果却是她每天都要在这里呆上大半日。

    问安探视,端茶递水,间或受几句冷言冷语,这些都只是平常,到后来连那些本该宫人做的事也都推到了她身上。

    就像今日,明明说是来瞧瞧,可她一进门,若大的灶间便走得一个不剩,自己只好独留在这里看火。

    罐嘴处白雾蒸腾,一团团的冒起,浓浓的苦辛之气充斥着整个膳间,愈发显得憋闷。

    她却也有些念不下去了,缓缓睁开眼,望着那罐子呆呆出神。

    在弘慈庵那些年山居寂寞,闲来无事,除了读经外,也常听师父讲些玄黄药理,加之自己身子不好,也偶然配些草药调理,久而久之,虽不敢说精通,但也略懂些药性。

    这副药上灶之前她曾瞧过,记得有党参、黄芪、川芎、茯苓等等,大致都是些安神补气的东西,只能算作调理,却不像是要治什么大病的。

    可据说顾太后自从寿诞之后便慈宫违和,可她仍是每日大半都沉沉躺着,时不时叫着头痛,倒像是得了什么严重的怪症。

    若真是调理便可,堪堪吃了一个月的补方,总该有些起色,可这几日自己所见,她好像病得更加重了,却也不提让太医再来瞧瞧,只是这般不咸不淡的拖着,但当三哥过来问安时,精神却又一下子好了起来,不免让人心下奇怪。

    但她知道,在这宫中有些事心里想想也就罢了,不必事事深究。

    愣了这一下,瞧瞧时候也差不多了,便起身来到近旁,拿块手巾包着,先揭开罐子看了看,见里头水已煎干了大半,果然时辰到了,便提起来,在白瓷盏中沥了一碗。

    又过了片刻,待那药稍稍凉了些,不再烫手,才端了走出膳间。

    一路小心盯着碗,回到寝殿,正准备去撩那珠帘,却见眼前闪动,竟迎面走出个人来。

    她吃了一惊,下意识的顿住脚,指间拿捏不住,那碗便打在地上,摔得四分五裂,裙摆上被药汤溅湿了一大片。

    那对面出来之人似是也被吓到了,一声惊呼后便愣在了原地。

    高暧抬眼瞧过去,只见那是个穿湘色上襦,玉色丝裙的少女,样貌清秀淡雅,瞧着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,却从没见过,衣着配饰也不像宫里的打扮。

    那少女看着她,似乎也觉出那举止气度不似寻常宫女的模样,眼中现出几分惶然,却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顾太后沉冷的声音在里间问了一句。

    高暧赶忙应道:“回母后,是儿臣不小心把药打翻了。”言罢,便俯身去捡药碗。

    那少女掩口一讶,也慌忙蹲下来帮她,满脸都是歉然之色。

    “啧,笨手笨脚的,这点小事都做不好,叫你来侍疾,哀家这头都要多疼片刻!”

    顾太后语声颇为不悦的骂着,丝毫没顾忌有旁人在场。

    高暧倒也淡然,面上静静地应道:“是儿臣一时失手,误了母后服药,这便去再煎一碗来。”

    那少女却微微皱起了眉,向里间瞥了一眼,便起身道:“不是的,姨母,方才是盈盈出去走的急,冲撞了这位……这位……”

    她说到这里边顿住了,回头望着高暧,不知该如何接下去。

    “不用替她开脱,这么大的人,竟连只碗都端不好,倒反过头来怪别人。愣着干什么,还不快去再煎药来。”

    高暧应了一声,小心翼翼地捏着那些药碗碎片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那少女不敢再说,抿唇望着她,像是甚觉过意不去。

    这种事高暧本就不如何在意,又听她称太后为姨母,便更不想多生事端,当下浅笑着点了点头,便转身沉闷闷的去了。

    一路回到膳间,丢了碎碗,往药罐里添了水,拿到灶上煮。

    她叹口气,重又回那凳子上坐下,愣了愣神,便伸手入怀,摸出那件孔雀神鸟纹的耳饰,轻轻摩挲着。

    尽管那晚寻到了许多母妃的遗物,但也不知怎么的,这些天来她还是一直把这件东西带在身上,总觉得它和自己更加贴近,伤怀气沮的时候拿出来瞧瞧,也就不觉得如何难过了。

    想着想着,不由又念起徐少卿来。

    自那晚之后,就没再瞧见过他,闲下来时便总觉有些六神无主。

    还有箱子里那件奇怪的东西,他当时端详了良久,似是瞧出了什么,问了却又不说,让人很是有些不安。

    回去之后,她自己也曾悄悄地检视过,无论怎么看,都觉那东西都不是母妃所该有的,反而像是一件残缺的兵刃。

    若那真是一件兵刃,又为何会出现在母妃的遗物中?

    莫非是三哥当年收拾时太过慌张,错把这东西混进去了?

    她百思不得其解,却隐隐感觉到此物可能牵涉重大。

    正自愣神,却听身后一个甜糯的声音带着些欢悦地叫道:“果然在这里!”

    高暧浑身一震,慌不迭地将那耳饰塞回怀中,回头就看方才顾太后寝殿里的那名少女站在门口。

    只见她快走两步,来到面前,盈盈下拜行礼道:“淳安县君柳盈盈,拜见云和公主殿下。”

    这一下突如其来,高暧不禁愣住了。

    回宫这数月以来,从来都只是自己对皇兄太后他们大礼参拜,却不曾有人这样对过自己,这猛地一来,还真是不惯。

    她呆了呆,慌忙扶着对方道:“县君无须多礼,快请起来。”

    那自称柳盈盈的少女却没起身,面上满是愧色道:“方才明明是臣女一时莽撞,致使打翻了药碗,却无端让公主被太后娘娘责骂,臣女左右不安,特来向公主请罪。”

    高暧没料到她竟会追出来致歉,心头不禁疑惑。

    可听她语气真诚,目光中的惶然也不像是在作伪,便微笑道:“县君莫要这般说,这也是我急于要进去,才致生了冲撞,其实咱们两下里都有疏失,怨不得哪一个,快请起来吧。”

    “臣女惶恐,多谢公主宽宏大量。”

    柳盈盈这才慢慢起了身,脸上带着七分惭愧,三分感激,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立在那里。

    “方才已说了,一件小事而已,县君不必记挂在心上,还烦请替我向母后说,待这边药煎好了,便立刻端过去。”高暧说着便转回头,又去看灶上的药罐。

    柳盈盈低低的应了一声,却没离去,垂首似在踌躇。

    高暧也瞧在眼里,不知她的用意,便问:“县君还有事么?”

    “没……没有……”

    柳盈盈惊了一下,嗫嚅道:“其实……太后娘娘已歇息了,臣女这才得闲出来,现下也……也不想回去。”

    她怯怯的说着,头垂得更低了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高暧不由更是奇怪。

    柳盈盈低头抚弄着衣角,局促道:“今日是臣女头一次进宫,虽是现学了些规矩,其实什么也不懂,在这里还真是觉得不惯。”

    高暧不解道:“方才县君不是称母后为姨母么,怎会觉得不惯?”

    柳盈盈脸上一红。

    “不瞒公主说,臣女的母亲是太后娘娘庶妹,父亲是越州知府,从小长在那里,没到过京城,也没见过太后娘娘,这咋一进宫来,老实说……臣女还真有些怕她老人家。”

    她说着便又低下头去。

    高暧见她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,不禁便想起了初入宫时的自己,于是温言道:“我刚来时也是这般,其实现下也不怎么惯。不过,总是日子长了便好些。”

    柳盈盈闻言,愕然抬头:“刚来时?公主原先不在宫中么?”

    高暧轻轻掀开药罐瞧了瞧,又添了些水。

    “是,我自小便被送出宫,今年春天才蒙皇兄降诏,才重新回来,这几个月过去了,对宫里的规矩还是一知半解,说来也不比你强呢。”

    “啊,怎么会这样……”

    柳盈盈吃惊的望着她,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。

    或许在她眼中,所有的公主都应当尊养宫中,受尽万千宠爱,享尽荣华富贵,从小就被送出宫简直是闻所未闻。

    可是看样子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,而且她说得虽是淡然平常,可听在耳中却像是含着说不尽的幽怨寂寞,让人油然生出怜悯之情。

    高暧见她呆呆不语,便也有些好奇的问:“县君这次进宫也是为了探视母后么?”

    柳盈盈这才回过神来,颔首道:“也算是吧,不过……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。”

    她顿了顿,忽然转口问:“臣女斗胆相询,公主可见过晋王殿下么?”

    高暧不知她为何提起三哥,微微一怔,便点头道:“你是说三皇兄,当然见过。”

    柳盈盈立时脸现喜色,竟不由得跨前了一步。

    “那公主可与晋王殿下相熟么?他是何等样人?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又像是省起了什么,慌忙蹲身行了一礼道:“臣女失言,请公主恕罪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是问句话而已,哪有什么罪不罪的。”高暧抿唇一笑,跟着问:“我只是想,县君为何突然问起三皇兄?”

    这话一出口,柳盈盈顿时红晕上脸,含羞垂首半晌,才忸怩道:“太后娘娘说,这次宣我入京,便是为了晋王殿下大婚之事,过几日陛下便会下旨允可,所以臣女才出言相询……”

    她说到这里,已羞不自胜,埋头不敢抬起来。

    三哥大婚?

    高暧这下却是大出意料之外,但惊讶之余,也没觉得有什么,于是便微笑道:“三皇兄他人品贵重,才情卓越,更难得的是重情重义,确是良配,云和这厢便要恭喜县君嫁得好夫婿了。”

    柳盈盈重又抬起头来,俏脸仍是红扑扑的,但却掩不住心花怒放的样子,连声道着:“太好了,太好了,臣女多谢公主相告!”

    高暧看着她那副欢喜无限的样子,不由也被撩动了心弦,若这姑娘是个品性纯良的人,她也当代三哥欣喜。

    可想着想着,心中不自禁的忽又生出一股悲凉来。

    这一生,自己也有机会着冠披裳,嫁为人妇么?

    又或者只能就这般庸庸碌碌,老死在宫中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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