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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3.各行其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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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朝廷为了治理江河,在江苏清江浦置总河衙门,河道总督坐镇于此。迈珪璋在河道麾下,主管江苏水路。

    这样炙手可热的差事, 自是迈柱千辛万苦方才谋得。赴任之前, 珪璋还是满怀憧憬的,在这位世家公子哥儿的心中, 江南水乡该是这样子的——

    ‘湖光秋月两相和, 潭面无风镜未磨’。

    哪怕有点风最多也就是这样子的——

    ‘水浸碧天风皱浪,菱花荇蔓随双桨。’

    可是他就任的第一年就看到了这样子的——

    ‘兼旬大雨无昼夜,积潦深虞败吾稼。’

    紧接着第二年更严重了, 又看到了这样子的——

    ‘十年种田滨五湖, 十年遭涝尽为芜。’

    珪璋欲哭无泪, 悔不当初。万幸,他有个无所不能的老友, 有求必应的妹夫。初时, 遇到什么麻烦事,要靠书信往来, 京城到江南千里迢迢, 实在是误事。所以鄂尔泰升任江苏, 对珪璋而言,是天降救星!

    正是江南好天时,珪璋本想着好好尽一番地主之谊,可鄂尔泰无暇应酬,趁着冬日罢农,在整个江苏大兴水利,巡洪泽、察太湖、疏吴淞、通白茆,又将通省交错纵横的主要水道逐一疏浚、加固堤坝。对此,珪璋也是不遗余力,要人要物,倾其所有。只是有一点,银钱吃紧。

    如今全国都在支援西北,省省都不宽裕。珪璋便向鄂尔泰引荐了一个人,苏州大茶商,——满床芴。

    是的,这是一个人,不是一出戏。

    说起这个满床笏,祖上三代都是生意人,祖父虽是富甲一方,可是终有憾事,就是一生布衣。到了父亲这一辈,也曾延师苦读,想要学而优则仕,怎奈屡试不第,倒是日后做起生意来顺风顺水,将祖业发扬光大。祖祖辈辈的念想就一代一代传到了满床笏身上——光听听这名字,就知道有多殷切。可满床笏有自己的想法,十载寒窗太辛苦,想要当官,大可另辟蹊径,仗着万贯家财,捐个皇商红顶子。举国上下筹集军饷时,他本想着一掷千金。可不想新君登基后清查钱粮,追补亏空,接连查抄江南的豪门巨富,比如,举世闻名的江苏曹家和李家,很快就凑齐了饷银,令满床笏无所施展。正在郁郁不得志时,恰逢良机。

    这一日,布政司来了一位不速之客,因为鄂尔泰一早去了河堤,来人便在厅中等着。张允随得知此人乃是马帮副帮主,便一直陪坐。

    鄂尔泰入夜方归,一见雷劲松,心中一舒。

    雷劲松也等了一整天,但仍精神奕奕:“见过鄂大人!”

    “雷副帮主,免礼。”

    雷劲松道:“草民这趟是代帮主前来谢鄂大人。本来先到的京城,听说您到江苏上任,就又赶到这里来!”

    鄂尔泰道:“万里迢迢,难为了。在下还没有感谢马帮上次的鼎力相助。”

    “区区一万担粮算得了什么?怎比得过一千匹河曲宝马!”

    张允随听得惊讶,可看鄂尔泰神情像是心中有数,忍不住问:“什么宝马?”

    雷劲松此时提起来还是难抑激动:“您上次给帮主写的那封信,帮主一眼就看出了门道。说老实话,咱们这些草莽认字就不错了,根本分不清什么样的字好看,什么样的字难看。可信中最后一行字的样子、大小都跟前面完全不同。您让帮主骑照夜白,这也还罢了,还一定要绕远路走宁远。帮主一直猜不透,可是知道您的事情急,不敢耽搁,就一边走,一边想。从云南到四川,经过宁远府只有一条山路,刚到了山里,可坏了,照夜白不听使唤了,怎么喊怎么勒缰绳都没有用,疯了一般,撒了欢儿地往山上跑。多亏兄弟们骑术都不差,一路追得紧,您猜,最后到了哪里?”

    鄂尔泰一笑。

    雷劲松挠挠脑袋:“您看我这脑子,还让您猜呢,就是您告诉我们的啊——到了河曲马的老巢了!一千多匹,一千多匹啊,匹匹都是好马,其中百十来匹是名副其实的千里马。饶是我们马帮多得是马,可一下得了这么多宝马,别说我,连我们帮主都是平生头一遭!”

    雷劲松最后说:“我是来道谢的,可是您看,两手空空。这也是我们帮主的意思,对马帮来说,马就是命,还能有什么比命更重要?带什么礼物,也抵不过您这天大的礼,只等着有朝一日,您有用到马帮的地方,我们一定出尽全力。”

    雷劲松走后,张允随赞一声:“都说老马识途,果不其然。”想了想当日鄂尔泰向霍金鹏求助的情形,道,“你的心思,也转得太快了。”

    鄂尔泰摇摇头:“早在禄夫人告诉我河曲马的来历,我已有了这个念头,但想着,那群马天生天养,无拘无束,不该受人役使。后来情势紧急,也就唯有出此下策了。只盼望,马帮爱马,惜马,方不负其千里之资。”

    转眼过了年,一切的未雨绸缪都在第二年的春汛中大放异彩。长江、黄河、淮河……全国各地接二连三的汛情告急传入京中,难得看到一折‘水路疏畅,稼泽丰沃,不误农时’。龙心大悦,当下御笔亲书——天下第一布政使。

    看到这样的盛誉,珪璋都替鄂尔泰高兴,而他本人呢,公务之余就是帮着张允随刻印一部诗集,江苏士人歌颂新朝新政的集锦。

    张允随笑对鄂尔泰:“我本以为,你这次请旨让我随同,是作为参僚,不想着,却是别有用心啊。”

    “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夫子。”

    张允随又道:“以你的圣眷之隆,晋擢之迅,大有人将你与年大将军相提并论,可是依我看,有些事,你还更胜一筹。就说这次‘天下第一布政使’的嘉奖,皇上也只是一誉,你便报以一集。若说这居功不傲的修为,就是高人一筹。”

    “天下大道,忠信以得之,骄泰以失之。君君、臣臣,是不能逾越半分的。”

    “只可惜,这个道理,有些人,就是想不通透。”

    自那日山庄中领命,贺天翔带了厚礼,日夜赶往成都。此时原巡抚蔡珽果然已然被迁调,现任的巡抚正是原来的布政使王景灏。新巡抚正为筹措军饷为难,闻得贡山发现玉矿,自然欣喜万分,立即派出座下参将黄振威赶赴贡山。

    大雨不停,山路泥泞,一路行来十分难行,好不容易到了保山,再往前行,便是贡山了。刚走不远就见大量官兵封路。黄振威不知原因,命贺天翔向前询问。

    官兵蛮横:“少管闲事,不许走了!”

    贺天翔忍气回来,原话告知黄振威。

    黄振威亮出铜腰牌,那官兵立即换了脸色:“大人稍等,稍等!”连忙去回禀长官。

    冤家路窄,带队的竟是马辟荆。若论品级,参将比副将低着一级,可黄振威是年党。现如今沾了一个年字,便是身价百倍——青海军对各省行文不用官署之间的‘照会’,而用上用的‘谕令’,年大将军更是让平级官员对他三跪九叩,甚至牵马坠镫。这一点马辟荆是清楚的,不敢开罪黄振威,客客气气地解释:“贡山之上疑发现玉矿,朝廷明令禁止民间私采,故而暂封山路,待查明后回去复命。”

    本想着我敬你一尺,你敬我一丈,不想黄振威十分霸道:“年将军协管西南各省军务,这玉矿,我们接管了。”

    马辟荆怒火烧心,脸上还得忍着:“年大将军只管军务,这玉矿……”

    “军饷吃紧,玉料可抵饷银,不就是军务么!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

    正这时,山路上几匹马逃也一般奔来,马上官兵大喊:“不好了!大坝冲垮了,怒江水冲过来了!”

    众官兵乱作一团,纷纷上马逃命。贺天翔道:“黄大人,我们也先避一避吧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玉矿……”

    “大人有所不知,这怒江峡谷夹在碧罗雪山和高黎贡山之间,是‘一滩接一滩,一滩高十丈’,一旦决堤非同小可,大人的安危要紧啊。”

    黄振威无法,只得跟着贺天翔一路快马逃回保山。贺天翔对他讲,不知汛情如何,也许玉矿尚在,不如在保山稍待。黄振威也应允了,贺天翔联同保山的茶庄,盛情款待。

    雨却越下越大,雨助江势,决堤的怒江汹涌濆滂,澜沧江、金沙江也相继泛滥,腾冲告急,保山告急,大理、临沧岌岌可危。

    杨名时闻得消息既惊且急,顾不得苗寨余孽未尽,将残局丢给贵州提督,自己马不停蹄地回师。

    三江泛滥,一塌糊涂,督府众属官幕僚乱作一团。还是吕师爷排解:“大人稍安。”

    “三江决堤,让我怎么安?为了这河防,多少顶戴要被摘,多少人头要落地!”

    “好在,近日流言纷纷,沿江百姓听了水灾的传言,都迁徙了,只有田宅淹没,没有人命损失。”

    “就算全云南的人都死光了,本督也不放在心上!本督担心的是,大坝冲毁,那筑坝的用料……”

    吕师爷当即领会:“大人放心,整个云贵都是大人的辖地,没有大人之命,一个字也传不出去。再者,去秋就派了哈元生加强保山一带堤防,按理,是不该有此意外的。”

    一语提醒,杨名时连声道:“速传哈元生!”

    哈元生恰在昆明,随即便到。

    杨名时怒道:“混账!本督破格提拔你主持修坝,你竟然玩忽职守,酿此大祸!”

    哈元生不疾不徐:“下官修缮堤坝,疏浚河道,兢兢业业,恪尽职守,保山大坝,大人是查验过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、那怒江之水为何会决堤?”

    “下官奉命加固保山堤坝,可周围一带并未涉及。若不是这次多处大坝被冲毁,这些藏污纳垢的事还不能重见天日。三江流域的主要堤坝号称花岗岩所筑,可是里面多是石子、淤泥,这还算好,更有甚者,是竹编、稻草……”

    “好了!好了!”杨名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挥手道,“下去下去。”

    吕师爷进言:“为策万全,该尽快将那些石子、草编等杂物运出,防备日后有人追查。”

    杨名时立即道:“速去保山带话给马辟荆,让他重入贡山,将残堤中的杂物尽数运出!”

    “是!”

    “慢着!”

    差役停住:“大人还有何吩咐?”

    “水患之后必有疫情,朝廷的赈济之款一时无法拨发,通告两省商家、士绅出资,先行垫付!”

    声色酒肉的伺候着,黄振威在保山倒是滋润,可性急的贺天翔却有些熬不住了。同来的头领冯虎安抚他:“三爷您再等等,夫人说过了,杨名时一定会来补救,到时候,自有说辞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不信夫人啊,只是拖久了,夫人交代的那番话都忘了!”

    先来的却是山庄总账房冯唯庸。贺天翔很诧异:“又出了什么事了还要劳您大大驾?”

    “这一带的水患,是我们直接造成的,当地人的田产淹没了不少,夫人命我带了银钱来救济,补偿灾民的损失,许多不许欠。另外,也躲一躲督府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姓杨的又出幺蛾子?”

    “哼,见缝插针,真是分毫不落。出了这么大的事,他还有这个闲情,还想要大涝一笔,让两省的商家筹钱赈灾呢。”

    “夫人怎么说的?”

    “山庄不缺钱,可是不再填补他一文,我们宁可自己出人出力。”冯唯庸道,“他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,不用理他。”

    终于这一日庄丁兴冲冲来报:“三爷,终于等到了!”

    贺天翔立即去见黄振威:“大人,您可以回四川了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?你不是说,要看看情形,等水退去再说么?”

    “水退不退,已经无关紧要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怎么说?”

    “您听候爷说吧。”

    候保是黄振威的侍卫,这些日来一直跟着山庄庄丁在保山到贡山的路上打听消息。

    侯保咬牙切齿:“这位杨总督真够奸狡的,明里不敢违抗,暗里却悄悄派人——就是上次拦着您那个什么马将军,前些日鬼鬼祟祟进了贡山,把东西整车整车的运出来。”

    黄振威瞪圆了眼:“运什么?”

    “进去的时候,带的都是挖山掘土的器具,出来的时候,一车一车装得满满的。他们凶得很,不让人上前,离老远看着,黑乎乎的,像是石块一类的。”

    “黑乎乎的?石块?他大费周章的,运些石块出来?”

    贺天翔有意无意地道:“翡翠中最珍贵的一种,是墨翠。”

    黄振威怒道,“是墨翠矿?”

    贺天翔道:“这个……”

    “一定是!”

    “如果真是这样,他们挖光了玉矿,一定毁了矿场,大人再冒险进贡山,也没用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当然,他还会留下把柄么!”

    “都是草民疏忽,一心献宝,却来晚一步,唉!”

    “怪不得你!”黄振威怒冲冲的,“杨大人,哼!私掘玉矿,他若是上报也便罢了,否则,等着王大人和岳将军联名参这一本吧!”

    全国各地接二连三的水患、疫病……雍正忧心如焚,食不甘味。张起麟小心翼翼端上茶盘:“万岁爷保重龙体,您就是不用膳,多少也进一口茶,润一润脾肺。”

    雍正正不耐烦,刚一挥手,又转了念:“那个茶……毅庵上次进上的那种茶……”

    “普洱茶。”

    “对,就是普洱茶。朕进来积食不化,唯独喝那个茶,脾胃顺畅。”

    张起麟一连声答应着,匆忙下去换茶了。

    正这时,上书房又呈来一道云南三江决堤的奏报。不消几日震惊朝野。霎时众说纷纭,有说杨名时贪污渎职的,有说是对苗人屠戮过重,上天降罪的。西北来的一道奏折有如雪上加霜,弹劾杨名时贪赃枉法、拖饷滞交、隐瞒玉场、私吞玉矿几条罪状。

    整饬贪渎,雍正是向不手软的,可这杨名时刚因平苗有功受嘉奖,又被推到风口浪尖,若是轻易治罪,岂非朝梁暮陈,朝廷威严何在?这几日来他时常后悔:让鄂尔泰去江苏做什么?做得再好也是锦上添花,可云南等着雪中送炭呢!

    众御史朝臣纷纭聚讼中,雍正一语定音:传旨江苏,命布政使鄂尔泰停下一切公务,立即返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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