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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1.二十四番花信之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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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秀芳也在矮垣上坐下来:“我的曾祖父, 是长伯吴公。”

    吴长伯, 吴三桂,果然。鄂尔泰没说什么,静静听着。

    “我的祖父、祖母, 就是备受世人诟病的和硕建宁公主和额驸, 我的父亲,讳世霖。”

    鄂尔泰依然很安静。

    秀芳有些意外。在世人眼中,吴世霖三十多年前就同其父吴应熊一起伏诛了,而秀芳姐妹的年纪不过二十来岁, 这难道不奇怪么?鄂尔泰却似一点反应也没有。

    她问道:“你知道, 我父亲尚在?”

    鄂尔泰点头:“皇上曾对我们说起,当日建宁公主苦苦哀求,只望保她幼子一命, 皇上慈悲为怀,暗中留下了吴氏最后一脉。”

    “慈悲为怀?”秀芳笑了,冷冷两声,“这是当今皇上亲口所讲?看来,他当真对你信任有加。”

    不对, 她的语气不对,话中一定有话,鄂尔泰问道:“难道, 其中还隐情?”

    “饶过我爹一命, 不错, 可是, 却强迫他吃下一种□□。”

    鄂尔泰心中一扯,隐约觉得,这种毒,与她的毒有什么关联。

    秀芳道:“我爹所中的毒,可谓天下第一奇毒,是由深藏贵州山林之中,最擅蛊毒的黑苗所制。服下这种毒,本来是必死无疑的,可死并不是皇上的目的,因此,他还命人让我爹服下了大量珍贵的解□□。”

    一边服□□,一边服解药?鄂尔泰听得糊涂:“这又是为何?”

    “这种毒,无药可解,那些解药,也只能延缓死亡,并不能根治。皇上这样做,目的不外有三……”

    鄂尔泰一怔,服一副□□,还要有三种目的?听她继续说:“其一,日后可以向身边近臣——比如阁下,昭示皇恩浩荡;其二,这种毒伤及肾水,是会世世代代传下去的,吴世子孙,永受其害。其三,也是最毒的地方。我曾祖吴公为平西王,坐镇云贵的时候,收服了很多当地的外族土司,让他们为吴氏誓死效命。其中最强大的,当属贵州古州的九寨苗王。可是我爹服下的毒,偏偏就是出自九寨,这就意味着,吴家和苗王,从此反目为仇。”

    鄂尔泰沉默了,他要好好想一想。她的话,并不难明白,让他难以接受的是,皇上,那位雄才大略、宽仁慈和的盛世之君,当真有这一番心机么?

    秀芳看出了他的心思:“你不信?”

    大概诚如她所言,皇上才会对吴氏后嗣如此忌惮。

    她又说出了几句令他惊心的话:“这两年,有叛党打着朱三太子的旗号大举作乱,意图反清复明,去年,平定叛乱后,皇上将年过古稀、与世无争的朱三太子及其子孙三代处以凌迟,就是一个讯号,他害怕那些隐藏在野的,有可能支持朱明王朝的前朝遗臣,尤其是我家,和台湾的郑氏一族,对么?”

    这本是皇上对他们几个近臣侍卫的私话,旁人不可能知道,而她却猜了出来,或者是她父亲的猜测。有着这样的见识和智慧,难怪令皇上寝食难安了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要多加小心。”鄂尔泰忧心忡忡。

    秀芳淡然一笑:“我奶奶,贵为公主,可自从祖父被诛,她老人家就困在那座公主府中,年复一年地恪守着皇命:不出府门一步,冬服黑夏服白、不敷脂粉、不佩珠饰,不饮荤酒、不听笙乐,就连高声笑语也不准。我爹,有家难回,常年在外漂泊,偶尔回京,探望奶奶,都是做贼一般。我们姐妹,虽然身为女子,一样不敢安居府中,从小到大,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,就要四处搬家藏匿。还不够小心么?”

    只见鄂尔泰一言不发,头微微低着,秀芳问道:“这就是你心中宽仁大度的皇上?”

    “秀芳姑娘,以你的见识胸怀,看事情该从大处着眼,纵观历朝历代,哪位明君贤主没有帝王之术?抛开私人恩怨,如今天下归一,太平盛世,难道不是皇上的功劳么?”

    这一点无可置疑,换做秀芳沉默。

    鄂尔泰又道:“我身为侍卫,除了护卫圣驾,还要对皇上忠心不二,深信不疑。恪尽职守,才是男儿丈夫,如若不然,也不配在姑娘面前哓哓不休了。”

    秀芳仰起脸:“你对我说这些,是为了表示忠君之心么?只怕表错了人。”

    鄂尔泰摇头:“我说这些,是为了让姑娘知道,我一天做侍卫,就一天要忠于皇上,可是如果姑娘成见太深,我便辞去侍卫。”

    这让秀芳不得不动容: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人生苦短,与其浪费时间去揣度一个人的善恶心机,不如用在更重要的人身上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家族呢,你的父亲呢?他们对你的期许,难道不是仕途功名?”

    “还有开枝散叶。我这一生功名无望,只好致力于传宗接代,寄望儿孙。”

    一下子又变成玩笑。她恍了下神,那股气恼才冲上来,咬唇忍住,瞪起眼:“阁下的前程,阁下自便!”甩辫子扭身。

    “诶——诶——”他伸手拉她,又不敢造次,刚触到就松开。

    “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给你猜个字谜。”

    “不猜。”

    他仍道:“凡心一动万念生。”

    就像初冬的冰,看着冷,其实薄薄一层,忍不住年轻的心底好奇荡漾——凡心,是一点,一动挪到‘万’上为‘方’,念——念……与‘卄’同音,一下便猜到了。

    鄂尔泰问:“猜到了吧?”

    她若说不是,心有不甘,若说是,岂不正中他下怀?只有不讲话。

    他笑着说,“姑娘名中有个‘芳’字,泄露了天机——凡心一动万念生。”

    “谁动了凡心!”

    “‘尘心起即堕人间’,姑娘从世外山谷迁居到这烟火人间,尘心已起。”

    “躲你是真。”

    “躲什么呢?”

    正是芙蓉初发的时令,小院池塘中碧叶盖绿水,轻露拂朱房,本是那样明媚,可听多了凄凉的老故事,看多了悱恻的旧戏码,隐约就是觉得,粼粼波光下,是意惹情牵,是藕断丝连,是万劫不复的淤泥深沼,怎奈越挣扎,越是亭亭而生,接天映日,一片旖旎的鸳鸯浦,小楫轻舟,渔郎入梦……

    “‘下有连根藕,上有并蒂莲’。”鄂尔泰念念有词。

    秀芳一下子惊醒,难道,他真的能看到她心中所想?

    “我是说,这荷花开得好。”他一指院中小池。

    她哑然而笑,对他说:“荷苞未开,哪来的并蒂莲?淤泥之下,哪看到连根藕?”

    “‘见微以知萌’么,事情总要往好的地方想,看到花苞,就像看到了春暖花开,看到晨曦,就像看到了阳光普照。”他顿了一顿,说,“看到你,就像看到……”

    “像什么?”她笑着打趣他,“春花?秋月?烟雨?艳阳?还有什么俗不可耐的?”

    “梦。”他说,不再多言。

    梦的意境,毋需多言。

    她慢慢收却了笑意:“可是,也许,是一场噩梦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想?”

    “你没听到我说么?这种毒,非但戕害自身,还会贻害后人,我……根本就不适合俗世姻缘。”

    鄂尔泰这回似是用了心,眉头都是皱着的,认真想了想:“果真子女缘薄,我也只好认命,不要儿女就是。”

    秀芳知道他家只有兄弟二人,人丁单薄,刚要问,那你家中后嗣如何为继?一下子反应过来,自己说不适合生育,他便说不要儿女了……

    与你有何干!

    不知怎么又顺着他的话头了,她又羞又恼,站起身。

    “诶——”他又拉她,满脸笑,这回胆子大了些,手稍微停留一下才松开。

    见她没强要走。他心花怒放,从衣袖里拿出几个小黄果子,问道:“认识么?”

    自然是认得的,南方叫灯笼果,北方多称‘菇茑儿’,跟‘姑娘儿’谐音。她只瞥了眼,没理他。

    他问,字正腔圆的:“秀芳姑娘,要不要‘菇茑儿’?”

    她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这可是你说的。”他笑着将小果子塞进袖口,“不要‘姑娘儿’,秀芳——”

    嘴上便宜也要占。

    秀芳也不动气:“过门是客,怎么还让你自备吃的。”抬起手中的小簸箩。本是要招待他的,两个小瓜。

    一个是癞瓜,满身赖皮,一个是甜瓜,晶莹剔透。鄂尔泰当然冲着那癞瓜摆摆手:“不要这个。”又指干干净净的那个,“要这个。”

    “正合你。”秀芳抿起嘴,“无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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