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.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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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马车停在了立着招魂幡的农户门口。

    屋子看着有些旧,灰泥糊的墙面早已斑驳,露出里头一块块土黄色的泥砖头;木质的房梁上头码着整整齐齐的茅草,被几块平扁大石头好生压着,是贫民农家常见的土茅屋。屋前头的院字,地方不大,围起的竹木栅栏里头种着几种菜蔬。

    前院边角的一小块空地上,一个瘦瘦薄薄的身影穿着麻衣正背对他们烧着纸钱,升起的黑烟随风缓缓飘散,时不时飞起的残纸屑有的还带着些许星火,但很快便化为灰烬。

    石曼生下了马车,站在院门口,看了看那少年,转向师叔,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丁泽。”夏近秋的声音不高不低,在这静谧的小院却是凸显了出来。

    似乎是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,那少年回过身看了过来。入目的是一张带有几分青涩的脸庞,肤色是农家常见的黝黑,加上身量瘦弱,像个小猴子。石曼生隔着帷帽忍不住对他笑了笑,刚想开口打个招呼,却见他径直又转了回去,头也不抬地继续烧着火。

    夏近秋拉了她的袖子,“不急,等他忙完。”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烟气小了不少,烧完纸钱了,丁泽这才站起了身,拍了拍衣服上的纸灰往他们这边走来。

    “两位是?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,双眼下微微泛青,眼睛发红。十四岁已经不算孩子了,但毕竟是相依为命的外祖,如今留下他一人在这世上,想必极是难过,再怎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也是忍不住的。

    “节哀顺变。请问可是丁泽丁小哥?”

    “我是。”少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,“不知二位……有何贵干?”他说得小心翼翼,用语却与那些路上遇到的农夫大不相同,看来是读过书的。也对,丁家的后人,怎么可能不识字。

    “我们是你祖上故人,此来是为了丁家之事。”师叔的声音很柔和。

    听到此话,少年有些诧异。他年幼之时就已父母双亡,怎么突然冒出来了故人,还是两个女子?而且……丁家之事?

    少年垂了眼婕,话语之间带着疏离,“在下父母早亡,丁家上上下下只剩我一人,怕是帮不了您什么。”行了个礼,他又道,“今日是我外祖头七,就不招呼二位了。”

    眼前的少年似乎对她们隐隐有着排斥,说出的话也分明是在赶人。

    “你不问问,所为何事吗?”见他转身要走,石曼生出言相拦。可那少年却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。

    “性命之重,你都不担心吗?”石曼生再接再厉。

    少年脚下一顿,未没回头,而是再次提步。

    看来他应该知道些什么,石曼生与师叔对视一眼,决定不再绕圈子,上前一步,声音放缓,“丁家血脉都活不过三十年纪,你难道不怕吗?”

    这次,她终于停住了他的步子。

    “与你何关?”半响,背对着她们的少年开口了。

    ——他果然知道。

    “那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?”

    少年没有回答,只是用手指搓了搓身上的麻布,半低着头,“不劳二位费心。”

    他是只剩一人了,那又怎样?眼前的女子衣着虽是朴素,但料子也不是他们这些穷苦人家穿得起的。她为丁家而来?为何以前不来,偏偏在他只剩一人的时候过来,又能有什么好心?是,他们丁家人注定短命,那又如何?他再不济,也轮不到别人假好心,更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施舍。

    “慢着。”见他又要走,石曼生三步并两步直接走了过去,“我能治好你。”不容置疑的语气。

    少年忽而一僵。

    夏近秋也缓步走了过来,笑着接道,“这位姐姐可没骗你。”

    少年转过身,视线在她们之间游离了一会,许久憋出了四个字,“有何代价?”

    什么都不用,反正江家那边都给了那么多钱了。这是石曼生想的,可夏近秋却抢在她前头开了口,“和我们走。”

    石曼生吃惊地看向师叔,却见她一副平静模样正注视着那少年。

    “丁家剑法,你是唯一传人,我们正好需要一个护卫。”师叔又加了一句,而后默默等待他的答案。对于这样的孩子,需要代价的好处,往往比突如其来的馅饼更让人放心。

    少年脊背很是僵硬,板得似乎就要拗断,“你们究竟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“特地来寻你的人,也是能治好你的人。”夏近秋微笑道,“我与你父母同辈,你若是愿意,可称我一声姑姑。”

    石曼生默然不语看着这一切,她没想到师叔竟然会起念将这个少年带回去。护卫?她很是怀疑,这孩子年纪这么小能做护卫?

    后来,石曼生偷偷问过师叔,为什么其他七家的人都不多做联系,却偏要把丁泽带回来。虽说是孤儿,但毕竟他年纪也算不小,若是出于恻隐之心,那她们留下一笔银两就行了。丁泽在民风淳朴的羊山镇应该能过得不错。

    对此,夏近秋给出的理由很出人意料,“他是你师祖的侄孙,师父对我有恩,我不能让她的后人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。”

    石曼生大惊,“那岂不是师祖也算是丁家血脉?师祖不会也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,你师祖也是那般去的。”

    石曼生从小在百里宫长大,但她从没见过过师祖,因为师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离世了。现在看来应该也是那个蛊的原因,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师祖会留有遗训一定要解了八大家身上的蛊,毕竟她自己就是受害者。

    也好,家里多个人也热闹点,就她和师叔也怪冷清的。石曼生不反对,带他回去就是了。

    于是,一柄轻剑,几个牌位,一包衣服,几钱碎银,丁泽带着全部家当,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年的地方,锁上门走了出去。爹、娘、外祖,孩儿答应过你们的,会很努力、很努力地活下去。

    “我们要去哪儿……姑姑?”这个称呼让夏近秋脸上溢出了欣慰的笑意。

    “我是你石姐姐,快上来。”石曼生拍了拍马车里的坐垫,正在她的对面,“我们回青州。”

    马车里头还挺宽敞,丁泽很有分寸地行了个礼,小大人般稳稳坐了下来,目不斜视,默默盯着自己脚尖。

    这孩子,有些太拘谨了。

    “启程吧。”石曼生对车夫吩咐道。

    “坐好咯!驾——”

    于是,马车匆匆而来,又匆匆而回。连接着几日都在赶路,本以为会在金乡县待上段时间治好丁泽的蛊再回来,没想到最后连人一起带回去了。这与之前石曼生的打算有些背道而驰。不过这一来一回也小十天了,算是散了心吧。而且是师叔要带上这小子的,她也违背不了啊。

    石曼生给自己找了许许多多的理由,却是打死也不承认能提前回去,她还是有些高兴的。万一那人来找自己呢?

    几日相处下来,夏近秋很喜欢丁泽,在她眼里这孩子懂事得让人有些心疼。吃饭的时候,给多少吃多少,从不会主动拿起食物,她都怀疑如果自己不给他分发,丁泽可能连吃都不吃。她看得出来,这孩子在小心翼翼地和他们相处,生怕做错了什么惹她们不快。

    “来,再吃点儿吧。”夏近秋见他又停了下,伸手递了个馒头给他。

    “谢谢姑姑,我饱了。”他摇了摇头,语气很拘谨。

    一旁的石曼生眉头皱了皱——这么恭敬,太变扭了,若是以后回到家里还这模样,那多难受啊。而且你看那身子,瘦得根本不像个男孩子,这怎么行。

    “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,再来一个吧。”夏近秋将手中的馒头往他面前凑了凑。这是今早他们从沿路的食铺买的,到现在还热乎,味道不错。

    丁泽似乎不大知道该怎么处理别人的好意,“我已经饱了。”

    ——这别扭的。

    石曼生看不过去了,一把拿过馒头,举在他面前,“吃了。”她语气有些硬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快吃了,不吃不给治病。你姑姑脾气好,我脾气可不好。还有,你姑姑可治不了你的病,这点我做主。”一口气说了这些话,石曼生依旧举着馒头,面色肃穆,“吃了。”

    丁泽似乎有些被吓到,终于默默接过了馒头往嘴里塞。

    “再吃点肉干,不然不给治。”

    丁泽接过肉干。

    “喝水,不然不给治。”

    丁泽接过水壶。

    石曼生骄傲地冲夏近秋挑挑眉:师叔,还是我有办法吧!

    夏近秋笑着冲她挤下了眼。

    按照石曼生对男孩子饭量的认知,她觉得差不多了,这才不继续给他塞吃的。很好,终于找到与他交流的正确方式了。

    马车慢悠悠走着,夏近秋身子弱,靠着角落闭目养神。石曼生精神好,正半掀着帘子,一手横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景色。天开始有些凉快了,秋天快来了,田地里的麦穗已经开始发黄了。

    丁泽安静地坐在车里头,偶尔抬头悄悄看看对面的两人。他现在是孑然一身了,面对突然出现说能治好他的人,丁泽也只存了碰运气的想法跟着他们,但是直觉也告诉他这两人没有恶意。

    视线不经意停留在了石曼生身上。正午的阳光带着几分暖意映在她的鼻尖,耳边几缕碎发被光线染成了金黄。看着看着,他有些迷茫,她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,真能治好那病吗?

    察觉到他的目光,石曼生转了过来,却看到丁泽猛地低下了头。她带着笑意看了他一会儿,对面少年不自然地转过脑袋,两个露在外头的耳廓变成了红扑扑一片,脸上却仍旧绷得冰冷冷的模样

    没由来,石曼生心里一软,“放心吧,我会治好你的。”

    丁泽没有回话,只是微微点了头,眼睛盯着马车窗框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这一年夏末,丁泽跟来了青州。

    这一年夏末,柳木白找上了门。

    这一年夏末,似乎太过热闹了些……

    ~~~~

    车辙声滚滚,他们又回到了熟悉的青州城,经过十字街,转入三叶巷,直行,再过一会儿就能到家了。

    石曼生突然有些忐忑——你说柳木白会不会来找过自己了?

    车夫吁停了马车,笑着掀开了帘子,“石小姐,到了。”

    “下车,别愣着。”石曼生回头招呼依旧坐在原地的丁泽,少年而后抱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礼跟在她身后走了下去。

    回到家中,夏近秋因连日赶路实在是有些倦了,仔细叮嘱了几声便忍不住回屋里歇息了。

    石曼生带着丁泽去了空着的屋子安置。买个大点的院子还是挺好的,起码来了人有地方住。只可惜丁泽是个男的,以后不能在家里穿得太随便了……唉。

    屋子比较简单,但该有的都有,只是有些时日没人进来落了点灰。石曼生丢了块布给丁泽,“到刚才路过的厨房里去弄湿了。水缸就在墙角。”

    丁泽一声不响地按照她的吩咐去做了。石曼生瞅了瞅他那单薄的背影,皱了眉头——太瘦了,得好好养养。

    待丁泽拿了抹布回来,她接过来擦好了床架,然后帮他从柜子里搬出了薄被和褥子铺在床上。过几天,得快些再去买两条厚被子,不然等冬天来了就来不及了。

    接下来的日子,石曼生连天地待在家里。反正花间阁那边也没来消息。除了偶尔上街买点菜肉,她连门都没出过。一眨眼,就过去了好几日。距离上一次柳木白来访,已经好些时间了。虽然不知道他在自己离开的那十天里有没有来过,但他们从金乡县回来也五六天了,她一直没再见过他。

    好在,她有事儿做。除了和以往一样在家里捣鼓她那些瓶瓶罐罐,最近,她又多了一项消遣——看看丁泽练武。

    此刻,丁泽正拿着自己带来的剑在院子里用功。每当这个时候,石曼生就会懒散地坐在屋檐下看着,你还别说,丁家剑法舞起来确实挺漂亮,就连丁泽那瘦猴一般的身材都能说是飘逸了。

    “喂,没人告诉你,不要随便在别人面前练剑吗?万一被偷师了怎么办?”磕着瓜子,百无聊赖的石曼生没话找话。

    “别人看了也学不会。”顶着额头上的汗,小少年面不改色,严肃的脸庞满是认真,听得石曼生嘴里的瓜子都卡住了。

    霸气!

    “说不定有什么天赋异禀的看了就会了呢?”磕着瓜子,石曼生钻着空子继续说。

    丁泽抹了把头上的汗,看了眼石曼生,那眼神在说——起码你不是。

    石曼生:……这小子!

    好吧……她确实不是。姐姐我心胸宽广,不和小屁孩计较!

    自我调解了一番的石曼生默默转了视线,看向丁泽手中的两把剑。这一看,忍不住啧啧了两声——什么破剑,漆都没了。刚准备说两句,突然想到了什么,一时间她的脸色纠结了。

    那该不会是向来和丁家剑法绑在一起的明月清风剑吧。

    清风明月剑是一对剑,一把叫清风、一把叫明月,皆是体长二十寸余的短剑,丁家剑法也是双剑流。相传,清风明月剑是两百年前兵器大师陶无锐的杰作,剑身轻薄、锋利无比,斩石劈金。虽不及长剑攻击距离长,但若是侧身以短剑相抵长剑,反而可以多出一只手执剑刺人,好用的很。再者,江湖上都是知道的,清风明月可是轻轻松松折断了当年风大侠风五常的赤牙剑。光这么一件事,清风明月剑在兵器谱上就得往前挪个好几名。不过好在江湖门派使双短剑的并不多,是以也没什么人专门跑来争夺。说白了就是,拿了又没用。

    一想到是这样的宝贝,石曼生有些看不过去了,“丁泽,你这剑就这么随随便便拿着?有多少人见过啊?”

    “除了我家人,没什么人见过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知道你这两把剑是什么来头吗?”

    “我爹给的。”

    石曼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,走过去,上上下下扫了遍他的剑,“这可是清风明月剑!剑柄都掉漆了,暴殄天物!”

    丁泽不以为意,“我爹说过,剑只是剑,剑招看的是人,不是剑。”

    石曼生满不赞同地呶呶嘴,“你等着啊。”

    一个转身,她从椅子上跃起,跑回了屋里头。过了不一会儿,手上拿着两卷棉布模样的东西小跑了出来,一直跑到丁泽跟前方才站定,石曼生单手一伸,“剑拿来。”

    丁泽眨了下眼睛,什么也没问就把剑递了过去。石曼生又是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,恨恨地说道,“以后别人要看你的剑,绝对不能给,知道吗?”这可是宝贝!说罢,她拿过剑,将那掉漆掉得很的剑柄好生缠了一层又一层,“这剑要护着用,缠了布还不宜脱手。”

    丁泽在一旁点了点头,看着眼前人低头认真缠布的样子,不觉绷紧了嘴角。

    石曼生向来手巧,不一会儿两把剑都缠好了,在确定了没有遗漏之处后递还给了他,“喏,试试看,合不合手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丁泽接了过来,眼中几丝的欢喜,“多谢。”

    “好好练啊!”石曼生伸了个懒腰。嗯,瓜子吃得有点咸,她要去弄点水喝。

    这日子,过得实在是太舒坦了。当然,前提是在她故意忽略了那个名字的情况下。

    什么名字?

    咳咳……无边落木萧萧下,白云千载空悠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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