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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伊崔知晓此事,是在半月之后。

    或者更早。

    顾朝歌离开半月后,伊崔将扬州交予新赴任的太守,带着一干文吏乘船抵达苏州。对于燕昭不声不响给他招的一大批鱼龙混杂的文吏,他并未感到惊讶,一声不响默默筛选。明明江浙初定,事务繁重,可是比起在扬州的时候,伊崔手头的工作反而更少,除了必须请他定夺的,诸如税收这种事情,许多琐事已经不再找他。

    燕昭为他新收了很多文官,建立了层级更多的官吏系统,同时提升宋无衣的官职和权力。表面上看有分散伊崔权力的意图,实际上却是为伊崔的身体着想。

    这些举措不可避免引起一些流言,可是伊崔从来没有问过他,燕昭如何安排,他就如何默默接受。

    而且他抵达苏州之后,从未有一次问过顾朝歌的所在。燕昭本以为他急急交付事务赶来苏州,是为了见顾朝歌,可是在苏州城内十几日不见顾朝歌人影,他居然没听伊崔提起过一次顾朝歌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必要,他甚至很少开口,连跟燕昭都很少说话。

    他甚至连那种掩饰性的微笑都消失了,常常面无表情,黑黝黝的眸子注视着某一处,看得人心里瘆得慌。

    不得不说这样的伊崔对手下来说特别有威严,无论是新进的还是熟手。

    可是燕昭觉得很不对劲。

    他怀疑伊崔早就知道顾朝歌离开的事情,比他抵达苏州的时间更早。他想以伊崔的谨慎,怎么可能不在顾朝歌身边插人监视,或者是老吴,或者是孙医官、李医官、刘医官……

    但是燕昭自信,多数人只知道顾朝歌离开是为了历练,她的真正目的只有他清楚。

    所以……伊崔这小子干嘛不问他呢?

    老子都快憋死了!

    又是一日议事结束,众人散去,伊崔推着木椅轮子默默落在最后,燕昭憋不住叫他一声:“之岚!”

    伊崔回头,还未全散去的幕僚们也回头。从新招大量文吏起,君上和伊长史之间的气氛开始不对,今日看来君上要找伊长史促膝长谈、推心置腹一番了吧。

    然而伊崔的反应很冷淡:“君上有事?”

    艹,什么态度!燕昭眼神一厉:“你留下!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伊崔答得平静无波。待众人都离开,燕昭挥挥手,门口的士兵将书房的大门关上,随即他走下台来,背着手,绕伊崔的轮椅转了一圈又一圈,就是不说话。

    “君上若无事,属下便告退了,今日议事一上午,还未喝药。君上知道属下孱弱,非得每日按时喝药不可,否则身体不堪重荷,亦难堪大用。”

    啧啧,这绵里藏针,尖酸刻薄的口气。

    不满你就直说出来啊!

    成,你小子不说,我就逼你说。

    燕昭呵呵一笑:“之岚,你记得喝药,总不该忘了给你开方子的大夫吧?”

    伊崔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,黑漆漆的眼珠子注视着燕昭:“君上不是把她送走了?我何必要多此一问?”

    呵呵,果然知道。

    燕昭又问:“你知道她走了。但你可知她是主动要求离开?你可知她为何而走?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”伊崔缓缓低下头来,叹了口气,“因为我,因为我的腿。”他的目光在自己的右腿上短暂停留片刻,随即摸着木椅轮子缓缓朝门转过去,他道:“我知她为何离开,也猜到君上令我分权的初衷,我都知道,所以不必再问。”

    他的木椅完全转向门口,他朝那个方向继续推动着轮椅,慢慢道:“若无其他事,属下先告辞了。”

    “站住!”伊崔背后忽地伸出一只手,往他的椅背上一压,生生将他的轮椅掉回头来。燕昭拖过一张圆墩,横刀立马坐在他面前:“知道?知道你小子还给我耍脸色看?怪我没留住顾朝歌,啊?”

    伊崔苦笑一声:“你要我说实话?”

    “废话。”

    “实话就是,没错,我怪你。”

    燕昭怔愣,半晌才反应过来,讷讷道:“之岚,你真怪我啊?我真想留住她,可是她说你的腿再不找法子就晚了,非走不可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我更怪自己。我没觉得这条腿多重要,这么多年,都习惯了,”伊崔低头默默看着自己空荡的右腿裤管,萎缩的右小腿就蜷缩在这裤管里头,他的语气隐含懊恼,“早知道她会这样突然地离开,我便早早就和她直说了,这条腿切掉也无妨,不值得她去冒险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咋不早说?”

    伊崔抬头,默默看了他一眼,啥也没说。不过那种认识多年的默契和了解,突然让燕昭福至心灵,他一拍脑门,艹了一句:“你就爱看人家围着你团团转,替你着急替你想法子的样子,是不是!”他就知道,伊崔这混蛋太贼了!

    “也没有,”伊崔不自在地来回摸着右膝,心虚地辩解,“就是觉得,如果没有这个理由,她可能都不会愿意来看我。”毕竟他拒绝了她,如果不是因为要给他看诊,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天天见到拒绝过自己心意的男人,来提醒伤心挫败的往事吧。

    “阿崔,你这样拧巴,有意思吗?”燕昭简直无语,他起身拍拍伊崔的肩膀:“人都走了,如果你运气好,下次见着她的时候,人家还没移情别恋,千万抓住了。”

    他连连摇头,不想再和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好友继续深谈,他踢了一脚圆墩。一个转身,袖袍一挥,一个粉红色的东西在空中划过曲线,精准落入伊崔怀中:“顾朝歌临走前托我转交给你的。”

    伊崔一愣:“她,给我的?”

    “对啊,你不是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么,什么事都知道,怎么这件事不知道?”

    伊崔用手指头捏起这个粉红色的荷包,愣愣道:“老吴……没和我说啊。”

    老吴?!

    原来是老吴,跟着顾朝歌一块离开的老吴?!

    燕昭猜测过,却没想到真的是老吴。难怪人家走了他不着急,还有时间在这里自怨自艾,原来早就安排好了眼线,全程死死黏在顾朝歌身边甩不掉,而且顾朝歌还不知道。

    事实是没人知道,所有人都以为老吴是好心去带路的。

    燕昭指着伊崔,那根伸出来的手指头颤啊颤,表情是震惊的:“你小子这心机……还瞒着她,信不信她知道了和你翻脸?”

    伊崔没回答。他的心思全在荷包上,他压根没听见。

    他摸着这个绸缎做的,软软滑滑的荷包,手指头抚过上面五彩斑斓的大蜘蛛图案,缝合荷包的针脚和她缝伤口的方式有点像,看得出是她亲手做的。虽然这荷包粉嫩粉嫩娘气得不行,可是他越看越喜欢,摸了半天,然后直接把它和玉佩栓在一块,一个是他母亲送的,一个是顾朝歌送的,白玉和粉色的荷包,怎么看怎么搭。

    燕昭看他嘴角含笑,露出多日以来难得的一个笑容,却并不觉得替他高兴,反而浑身起鸡皮疙瘩:“伊之岚,你什么品位?这个荷包可是粉色的!而且她绣的这是什么玩意,蜘蛛?她转交的时候告诉我,这是本来在扬州她生日那天要给你的信物,但是……信物为什么是蜘蛛?”

    “原来那天她一直攥在手里的是这个啊。”伊崔了然,他轻叹一声,有点后悔,又有点欢喜。他俯身执起荷包细细打量,指尖抚过花花绿绿的蜘蛛图案,微微一笑:“这个蜘蛛,大概是她心里的我吧。”

    啥?

    望着好友一脸梦幻般的喜悦表情,燕昭表示懵逼,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?他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挺了解伊崔,知道他看见这个荷包肯定高兴,可是……蜘蛛图案是顾朝歌心里的他?喜欢的姑娘把自己比作蜘蛛,他还笑得很开心?

    燕昭觉得自己完全看不懂伊崔和顾朝歌这两个人之间的诡异。

    当然,他也不想懂。

    “这东西早该转交给你,可惜你一直不问,愁死我了,”燕昭木着一张脸,挥挥手赶人,“行了,该说的事情就这些,你回去,呃,喝药吧。”

    伊崔心情很好地勾了勾唇,他放开荷包,直起身,这时候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藿香味道。这味道在荷包上闻见,凑近了反而闻不到,隔远一些才闻得更清楚。他捏了捏荷包,荷包里空空,不由感到奇怪:“君上,她只给了我这个荷包?”

    “你对人家那样,有个荷包就不错了,知足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。荷包上的香气是药香,”伊崔打开荷包看看,里面真的没东西,他感到更奇怪,“君上,莫非你最近身体有恙,正在用藿香?”

    “藿香?”燕昭想了想,明白过来,他没考虑太多,顺口就老实交待了:“应该是褚东垣的香包的气味吧,两个东西总放在一块,你的肯定是沾上那味道了。”

    褚东垣?

    伊崔的眼神一冷。

    “哦?褚东垣的香包?”伊崔微笑着,装作不经意的样子,仿佛是随口一问:“也是她做的?褚东垣还未到苏州,香包也未没交给他对吧?什么样子的,给我瞧瞧?”

    他笑着向君上伸出手:“我还挺好奇的。”

    燕昭迟疑了一下:“那又不是给你的,有啥好看?”

    “你见着了么?”伊崔问,见燕昭点头,他微笑道:“你都见着了,我为何不能见?朝歌的针线活,我怎么都想多欣赏一下呢。”

    随即他的眼神突地一冷:“那玩意在哪儿?”

    燕昭想起那个做工精致又配料细致的香包,再看看伊崔挂在腰间的那个蜘蛛荷包。他摸了摸鼻子,觉得吧,那东西到了伊崔手里,要么被毁,要么永远不见天日,总之是绝对不可能到达褚东垣手中。

    身为头头,他不能只考虑伊崔的感受,另一个爱将的心情也必须顾虑吧?

    还有伊崔,啧啧,你小子至于么,这点小醋也吃,人家顾朝歌又不在这里,吃醋也没人哄你。

    燕昭一边在心底嘲笑好友在这种事情上的幼稚,一边朝他呵呵一笑:“东西,朝歌托我保存和转交,可不能给你看。要看,等东垣拿到,你找他去。”

    说着他便推开书房大门,门口的卫兵向他行礼,燕昭踏出门去,回头朝伊崔哈哈一笑:“无事了,之岚,走吧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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