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1.宫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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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时间很快就走到了永嘉十八年的正月初一。

    头天晚上, 宫里就派了一个内侍并一位宫女到了定国公府,内侍负责教引孙氏父子,宫女则跟在苏氏和王徽身边伺候。

    这也是因为定国公府向来不体面, 去赴宴也是个凑数的,若真是那一等一的权臣勋贵之家, 教引宫人是要提前十数日进府,细细教导各种礼仪的。

    初一早上,孙氏父子换上了许久不曾穿过的麒麟补服, 王徽和苏氏则按品大妆, 宫人又领着复习了一遍礼仪规矩,折腾到正午, 这才从定国公府正门里驶出两辆翠帷华盖的油壁马车来, 身后跟了好些侍卫扈从, 浩浩荡荡朝皇宫开去。

    若按大楚时俗,男子出门该是骑马随行在女眷车辆旁边的,奈何孙氏父子脑子里从来就没有弓马骑射的概念, 要坐车自然也由得他们去了。

    一路无话, 到了西华门前下车, 众人便在此分手, 男子进宫城向东去奉天殿赴宴,女眷则向北去坤宁宫。

    王徽和苏氏各自把大衣服穿好,招起斗篷上的帽子扣在头上,踩着锦杌下了车。

    苏氏穿的正是那条红狐裘,白雪漫天中真如红莲烈火一般,煞是好看,她爱惜地摸摸如水的毛皮,又看一眼儿媳身上那件普通的猞猁狲翠绿羽绉面斗篷,思及这红狐毕竟是她送的,心下还是有点不自在,低声道:“小心些,别湿了鞋。”

    王徽应了一声,扶住魏紫的手,抬手拂开帽子上的风毛,朝不远处看去,那里是男子下马下车之处,不少官员公卿正呵着手互相寒暄问好。

    其中有一人,三十三四岁模样,身材颀长,眉目俊朗,唇上蓄了微髭,笑容谦和,正侧耳倾听身旁官员说话;他头戴嵌白玉的乌纱,身披碧海青天绉面斗篷,索扣上垂下碧色丝线打的五蝠络子,盛了个金丝球,并未系紧,露出里面绯红色的官袍,还有胸前象征正一品大员的仙鹤补子。

    如此官秩,如此年纪,如此品貌,除了当朝右相万衍万孝箐,当不作第二人想。

    他身边围的人很多,王徽只来得及看一眼,万相就被众人簇拥着走远了。

    不过仅仅这一眼,已足够她辨认出此人与濮阳荑所绘小像的相似度,七八分相像,该是错不了。

    只可惜男女不能同殿而食,恐怕今日是没什么机会和万衍搭话了。

    算了,先认个脸熟也好。王徽摸了摸怀里智性送的万衍玉牌,自我安慰地想道。

    同行的女眷有不少熟识的,御史家的廖夫人、宁海侯夫人、显国公夫人等,众人刚寒暄没两句,就有穿了四品孔雀服的少监过来行礼,催促众人尽快前往坤宁宫。

    各家就携了各自教引宫女的手,自发排成两队,缓缓朝北行去。

    宫街虽长,所幸早被打扫干净,路面干净平整,没有一丝积雪或污水,路两侧是高高的红色宫墙,琉璃黄瓦全被白雪覆盖,所有人都一脸肃穆,专心赶路静默无声,仿佛衔枚而行的军旅,王徽抬眼,望向远方浓云低垂的铅灰色天空,竟隐约生出这漫长的甬道永远都走不到头的感觉。

    天气虽冷,却风霁雪消,夫人小姐们又都是金贵人,自然穿得厚实,怀里揣了手炉,行进速度也不快,走到坤宁宫时虽已时辰不早,大家伙却并不如何疲累。

    宫外已设了厚毡帷帐,东为公主帐,西为外命妇帐,内部极为宽大,人数虽多,却并不显拥挤,燃了数个熊熊的火盆,帐里温暖如春。

    苏氏头回进宫,又见到这么多尊贵的公侯夫人和权臣家眷齐聚一帐,不免有些气短,也不敢主动跟谁打招呼,只在角落里坐了,一面喝茶一面左顾右盼。

    王徽不以为意,在苏氏旁边坐了,教引宫女拿来热水盆子,魏紫和白露各自绞了巾子服侍自家主子。其余女眷也纷纷落座,各自寻了相熟的低声笑语攀谈,也有那长袖善舞的满场转悠,结交朋友,气氛友好而热烈。

    廖夫人等人过来跟王徽和苏氏打了招呼,倒是颇有引荐两人融入京师贵女圈的意思,奈何苏氏一直有些放不开,王徽倒是有周旋妥帖的能耐,却并无意跟这些太太奶奶们结交,表现也就淡淡的,时间一久,也就没什么人来找她们说话了。

    忽闻帐外静鞭三响,黄钟大吕之乐奏起,有隐隐的人声呼喊,帐内一静,知道这是太子妃和贵妃领内命妇们向皇后娘娘恭贺新禧了。

    过了小半个时辰,又有静鞭并鼓乐,这次却是大长公主和长公主们贺喜,本朝的两位公主年龄尚小,便没有参与。

    再来便是外命妇们了,众人按品阶诰封依次走出去,王徽和苏氏虽在金陵名媛圈没什么地位,但毕竟是世子夫人和国公夫人,排的位子还比较靠前,仅在诸王妃和几位显赫的国公夫人之后。

    众人按着内监呼喊的步骤给皇后行大礼,口念恭贺之词,皇后颁下赏赐,而后开始进行慈训,由于人数最多,所以外命妇朝觐也是时间最长的。

    待到全部结束,天色已暗了下来,众人在寒风中站了大半个时辰,王徽和魏紫自然不觉得什么,苏氏和白露已经快要昏厥的样子了,王徽无法,只好和魏紫一人扶了一个,慢慢回到帐中坐下。

    才缓过口气,就有内监过来通知宫宴时辰已到,请诸位夫人移步坤宁宫内殿。

    内殿极为宽敞,数根浮雕百鸟朝凤的大柱撑起殿宇,地上铺设祥云金砖光可鉴人,教坊司伶人奏起雅乐,鎏金麒麟仙鹤香炉中飘出袅袅瑞脑芬芳,殿内已设了许多几案,皆以明黄绸缎铺就,上设官窑粉彩茶具,两人一桌的格局。

    众人在各自教引宫人的指引下落座,王徽和苏氏自然在同一席,离皇后和诸妃的主位颇有点距离,苏氏看上去松了口气的样子,王徽却有点皱眉头。

    这个距离可不利于她观察付贵妃啊。

    茶水换了两拨,有身穿二品鹭鸶服的总管太监走上殿前,肃然叫道:“皇后娘娘驾到!”

    于是众人连忙起身,就见内殿缓缓走出个穿明黄色团龙云凤朝服、头戴双凤翊龙宝冠的妇人来,她仪态雍容地走到主位上坐下,众人忙行礼如仪。

    “都累了一天了,不必拘礼,快平身罢。”皇后笑吟吟的,十分随和,声音也柔软,挥手让众人坐下。

    随后又进来数个华服宫装女子,在皇后左右下首各自坐了,位子还排在王妃们前面,总管太监通报的位份是诸妃和九嫔等人,然而却并没有贵妃。

    王徽心中微微疑惑,却不能表露出来,只能一边喝茶一边回想她跟邵云启打听来的宫闱八卦。

    这位皇后娘家姓穆,今年四十有五,父亲是当朝兵部尚书穆世昌,乃是永嘉帝的发妻,潜邸时就伴帝左右,二十年如一日,十八岁时诞下嫡长子,也就是当朝太子,四十岁时又老蚌生珠诞下淮阳公主,为人严谨恪慎,宽和谦恭,抚育子女,教化六宫,素来极得永嘉帝敬爱,是一位手有实权的皇后。

    正漫无边际地神游,忽见穆皇后冲那个总管太监招了招手,问了几句话,太监赔笑点着头,而后就走了下来,越来越近,竟像是朝她这个方向而来的。

    王徽微微眯起眼,坐正了身体。

    那太监果然走过来,打了个躬,笑道:“奴才坤宁宫总管太监蒋良才,给世子夫人请安了。皇后娘娘唤您过去。”

    王徽微笑点头,“有劳蒋总管了。”随即就扶了魏紫起身,瞥了苏氏一眼,只见她一脸惊吓,手里攥着帕子抚在胸口,见王徽望过来,忙狠狠瞪她一眼。

    王徽笑意更深,带了魏紫,从从容容穿过众位女眷的案席,把一众艳羡妒忌的目光甩在身后,走到主位前给皇后行礼,姿态优雅得体,又透着股行云流水的潇洒之意。

    穆皇后也眼前一亮,她虽深居九重,但多少也听过市井传闻,本来对定国公府印象极差,后来有了智性国师那么一出,连永嘉帝都过问了几句,她这才对王徽本人有了些兴趣,便在宫宴的名贴里加上了定国公府,此时一见,这定国公世子夫人果然不同凡响,看来坊间传闻确然不可尽信。

    “国师他老人家说的不错,”穆皇后点头,“果然是个有福之人。”

    王徽微笑道:“国师神机妙算,却万万料想不到,臣妾余生恐怕再难有什么称得上是‘福气’之事了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古怪,穆皇后微微皱眉,“哦?此话怎讲?”

    “能面见皇后娘娘天颜,沐受国母垂范,已是臣妾此生一等一的幸事,”王徽面不改色心不跳,阿谀奉承信口拈来,“恕臣妾实在想不出这辈子还能有比今日更幸运的日子了。”

    一番话逗得穆皇后大笑,忍不住拉了王徽的手拍了又拍,转头对身旁诸妃笑道:“瞧瞧,来了个嘴比你们还甜的。”

    众妃都笑,有那机灵的说了几句俏皮话凑趣,穆皇后心情不错,拍拍右手边的位子,道:“今儿虽是宫宴,却也是家宴,不须拘那些礼,德妃素日体弱,今晚不能来了,你便坐这里陪本宫说说话吧。”

    一言既出,下面众人什么表情都有,一时间投向王徽的目光又炙热了几分。

    不管别人如何想,这个位子离主位妃嫔们近,还是很合王徽心意的,她便行了一礼,笑道:“如此臣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,双雁姑姑,烦你回去照顾母亲,这里有魏紫就够了。”双雁正是司礼监派来的教引宫女。

    双雁看了穆皇后一眼,皇后点点头,她才行礼离开。

    不多时已有宫人鱼贯而入上菜,冷盘和热菜各上了一回,穆皇后也赏了好些菜下去,王徽却吃得有些没滋味:付贵妃怎么还没来?

    忽有小火者匆匆步入,在蒋良才耳边说了什么,蒋良才又附在穆皇后耳边说了几句。

    穆皇后眼皮微垂,笑容却是不变,冲蒋良才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蒋良才这才站出去,尖着嗓子叫道:“贵妃娘娘驾到——”

    王徽精神一振,期待地望向偏殿门口。

    一时只闻环佩丁冬,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,原本光线偏暗的殿门口也渐渐明亮起来,却教人说不清是被次第的灯火所染,还是被那个款步走来的倩影点亮的。

    付明雪穿了真红色翟鸟鸾凤戏珠朝服,头戴累丝九凤挂珠金步摇,以嵌蓝宝的点翠宝石珠花作缀,凤口垂下一颗拇指大小的明珠,恰巧荡在她眉心,衬得那整张脸庞好似自带柔和的光晕。

    鸦髻叠叠,风鬟雾鬓,浅淡的远山眉仿佛水墨山水中隐约晕染的一笔黛色,剪水秋眸好像含了璀璨的星子,红唇微丰,微微一笑,勾出优美的弧度,牵惹出无数薄幸风流,颈上戴了一串鸽血红颈圈,与身上真红锦绣相映成趣,更衬得那天鹅般优雅的脖颈肤光如雪。

    她款款走进大殿,摇曳生姿,步步生莲,垂下螓首给穆皇后行礼,“荥阳太小了,闹了臣妾很久,这才来迟,娘娘不会怪臣妾吧?”

    音色如流泉又如碎玉,闻之令人如饮醇醪。

    饶是阅尽风波如王徽,陡见这等颠倒众生的绝色,也不由看呆了一刻。

    豆绿、粉乔、濮阳荑也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,但在这位付贵妃面前,还是逊了一筹。

    皇后和诸妃好像都已习惯了贵妃的国色天香,完全没被她的美貌蛊惑,皇后和蔼一笑,“还未满周岁,正是离不得娘亲的时候,你不必多礼,快坐下吧,荥阳可还好?怎么闹起来了?”

    荥阳公主是永嘉帝最小的孩子,付贵妃年初所诞,如今尚未满周岁。

    付贵妃眼尾一扫,徐徐落座,露出个妖娆的笑容,跟皇后说起女儿的事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映着融融灯火,那张脸简直漂亮得一塌糊涂。

    王徽很快就从色授魂与的状态中清醒过来,她低头吃菜,眼角余光却把付贵妃从头到脚打量了个彻底。

    忽然,她的目光凝住,不着痕迹地盯在付贵妃腰间垂下的翡翠禁步上。

    禁步是个狮子绣球,翡翠水头极好,雕工细腻精湛,倒没什么可说的,重点是禁步下面的络子。

    其上坠了数串玛瑙珠子,尾端打了个结,做成精巧的五蝠攒心花样,里面装了一只小巧的玉球。

    一般打络子有梅花、方胜、象眼块、朝天凳之类,都是寻常样式,唯独五只蝙蝠捧在一处,做成攒心的样式,却非常少见,至少在原主生活的十几年间,她还没见过。

    然而今日,她却见了两回。

    付贵妃这禁步上的络子,竟和万衍万相爷斗篷索扣上的络子一模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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