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6.疯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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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不多时,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, 接风宴也到了尾声,王徽就道:“此间还有一事,须得你两位帮忙才行。”

    苏邵二人就问是何事。

    王徽喝一口杯中金掌柜特送的老君眉, 微笑道:“龙骧那江海寸心极好, 我看着眼热得紧, 也早想置一座自己的别业,所求无多, 只带个马苑就好, 不知最近地价房价几何?左近周边可有合适的宅院出让?”

    两个男人对视一眼, 并没多问马苑是怎么回事,只两人在这方面都是有优势的,苏家世代皇商, 苏锷本人更是财大气粗,此次出海归来之后, 他俨然就是江左商圈年轻一辈里的第一人;邵云启虽不如苏家有钱,好歹也是家境殷实,且手面极广, 黑白两道三教九流皆有人脉, 打听个把房产赁卖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。

    王徽当场抽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,想交给苏锷作为买别业的费用,却被他好歹阻住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休说有我们俩帮你疏通,便算你自己去找个生人买,五六千两也尽够了,”邵云启也出言相劝,“你就先自个留着罢,待房契送到你跟前,你再交钱不迟。”

    “对对,我们保证不会帮你垫钱。”苏锷笑嘻嘻。

    王徽这才作罢,把银票收好,又郑重一礼,“如此多谢两位了。”

    一顿饭宾主尽欢,吃完饭,两人又陪着王徽去了茂通钱庄总号,把其中一万两破开,几千几百的票面各换了几张,又兑了一百两纹银,拿夹剪铰碎了,并五十贯铜钱,以备平日花销打赏取用。

    碎银子和铜钱各装了一个大盒子,拿着沉重又惹眼,王徽主仆三人低调出行,没用府里的车,此时再着人回府叫车也引人注目,便只得又雇了车回去。

    自从王徽的小农庄在赵粉的打理下步入正轨,东院也就有了自己的收入,虽不算太多,好歹每月也能有固定进项,苏氏也再不敢短了东院的月例开销,而今王徽手里又多了这么一大笔压箱银,一时只觉神清气爽,天气也晴朗了几分。

    妹子们得知此事自也欢喜,手里有钱就是舒坦,夜里睡觉也踏实了好多。

    金陵城天子脚下,民丰物阜,地价又是寸土寸金,况且苏邵两人自己也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忙,故而就算他们效率很高,也是隔了半个多月才派人给王徽送信,说是看中了两处房产。

    一处位于西郊四十里外小珠山上,是座五进的大宅,自带小湖、花园子和马苑,据说是前朝德阳大长公主的别业,后来辗转几代主人,前几年被金陵一富户买下,后来这富户花钱捐了个官,欲携阖家妻小去外地上任,这才打算贱价出让这处产业。

    小珠山也算是金陵周边的一块宝地,山色清幽,风光宜人,又有温泉活水引入,多有京里王孙贵胄在此择址修建别业,夏日避暑纳凉,冬日温泉赏雪,连永嘉帝的汤泉行宫都建在山上。

    要价自也不菲,虽说已是贱卖了,又有苏邵二人的面子,最终仍然只能说到六千两的价格。

    另一处则位于金陵南郊紫金山上,离城只有十八里,倒是颇近,就是小了些,只有三进,没有花园,马苑却比小珠山的那个大点,风景也不如小珠山,放眼望去一片林莽,除了树多再无其他。

    邻居们也大多是金陵富商大贾,有钱是有钱,却到底不如小珠山出入皆贵、还紧挨着天子行宫。

    价格自然便宜很多,又经过苏锷砍价,最终敲定的是三千八百两银子。

    虽说有种种缺点,王徽却是更满意紫金山别院,单只马苑更大这一条,就胜过小珠山许多了,更何况环境简单,邻居们基本都是平头老百姓,没有官身也不是勋贵,行事肯定要方便许多。

    更何况离金陵城还那么近。

    于是抽一天空去实地考察了一番,处处皆称意,便没有再去小珠山,直接拍板买下了紫金山这座。

    主人又一并赠送了原先留下洒扫看守的下人,只是马苑里却连一匹马都没有,王徽只得再厚着脸皮请求苏邵两人帮忙相看。

    不过马这东西,在世代偏安江南的大楚本就稀少,好马就更加稀罕,即便以苏邵二人之能,寻马这种事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办妥的了。

    王徽倒也不急,毕竟骑射就如练武一样,须得每日勤练不辍才行,如此就得长时间居住在别院,而她现在到底还顶着个定国公世子夫人的名头,长期离府别居,说出去也不好听,故而这事还得另外想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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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置产之事,前后隔了总有将近一月才全部办妥,苏邵二人出力良多,王徽心里十分感激,虽说两个人不图她回报什么,邵云启更是语意暧昧地要她苟富贵勿相忘,但王徽还是觉得多少要表示一下。

    而紫金山别院目前正在大兴土木,王徽一入了手就亲自画了图纸,请人扩建马场,又拆了整整一进院子,改建成射苑和武场,见天儿敲敲打打、尘土飞扬的,实在不是待客的好去处。

    索性便借了邵云启的江海寸心,又去醉德楼订了席面,择个空闲日子,请两人吃饭。

    时节已入七月,虽说七月流火,天气开始慢慢转凉,但月初仍是酷热难当。所幸江海寸心虽没有水,却树木繁多,浓荫蔽日,邵云启又是个会享受的,一到夏日就恨不能房梁都挂上冰,故而屋子里也还是挺凉快。

    然而饭用到一半,众人正说得快活,外头却忽然传来喧闹声,邵云启眉头一皱,就要扬声叫人,却见东皋急匆匆走了进来。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有点规矩没有?”邵云启皱眉。

    东皋表情惴惴,瞅了王徽一眼,换来威严冷淡的一瞥,顿时瑟缩一下,嗫嚅着开不了口。

    苏锷神情一动,“可是……那人又闹起来了?”

    东皋如释重负,苦着脸道:“可不是吗三爷,您带回来那疯——女子也太能折腾了,力气又大,两三个人按不住她,都闹到破卷楼了……”

    王徽瞟苏锷一眼,忍不住就笑了,“未料苏三老爷还好这一口?这金屋藏娇呢,怎么就藏到龙骧这里来了?”

    苏锷就闹了个大红脸,未及解释,邵云启就嗤一声,“哼,藏什么?那也算得娇的话,苏廷梅这小子就是国色天香了。”

    边说边起身,“我得过去一趟,闹到破卷楼可不好,我那些书可都是宝贝。”

    苏锷就忙忙起身,跟在后头,唉声叹气的。

    王徽也饶有兴致跟了上去,“左右无事,一道去看看,那些书我也心疼着。”

    邵云启立刻满面堆欢,狗腿巴拉地凑到王徽跟前,“此言当真?我就说嘛,看在渊也是爱书之人,我这一楼的书若让给你,那也算是它们的福气!哎,别说几本书了,便算是整个院子都卖你也无妨啊!这价钱呢咱就先记账上,待日后你……”

    王徽一挑眉毛,加快了步子,拿出平日锻炼时竞走的速度,可怜邵云启虽然本事不小,却不怎么爱动,疏于锻炼,跟了一段就气喘吁吁的,再说不出话了。

    不一时就到了破卷楼前,远远望着就见一小撮人聚在一处,边上还有看热闹的,指指点点,笑语窃窃。

    就算是邵云启也觉得面子上有点挂不住,沉声喝道:“都没事做了?聚在这处干什么,讨打吗?”

    众仆惊闻主人前来,顿时惊慌失措,呼啦啦跪了一地,邵云启沉着脸不说话,东皋瞧出公子心情不好,连忙吆喝着把人都撵散了。

    于是就露出了中间几人,只见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正牢牢压着地上一人,另有个瘦削些的媳妇哭丧着脸解释,“老爷,非是奴婢几个不尽心,只是这蹄子疯得太厉害,趁刘嫂子送饭的当口跑了出来,一路奔到这里才被我们赶上……”

    正说话间,却见被压的那人猛然抓住一个婆子的手臂,狠狠一口咬下去,那婆子痛呼一声,顿时松了手,她挣扎力道极大,另一个婆子压服不住,竟教她挣脱了开去,一咕噜爬起来就往前冲。

    这一下猝不及防,谁都没反应过来,到底还是王徽一步跨上去,一把拉住她手臂,往外一扯又是一扭,只听咔嚓一响,竟是将那女子的肩膀拽脱臼了。

    脱臼自是极疼,那女人一屁股跌坐在地,杀猪般惨叫起来,王徽面无表情上前一步,一手抬起她下巴,一手伸到她后脑,就要一个手刀劈晕她。

    女人鬓发散乱,被这么一抬头,脸孔就露了出来,只见上面纵横交错全是疤痕,又深又长,最可怖的却是鼻子,鼻头已被削去,只剩两个漆黑的孔洞,周围是密密麻麻蜈蚣纹般的深红色伤疤,看着就如地狱里爬出的骷髅一般狰狞丑恶。

    这副尊容,就连王徽也看得一愣,手下动作就缓了缓。

    然而那女人本来还在惨叫,猛一下看清了王徽,竟是呆住了,怔愣半晌,忽然流露出极为恐惧的神情,浑浊的双眼竟流下两行泪水,整个人瘫在地上,抖成一团。

    “你!我、我……”她声音沙哑,一边嘶喊一边向后蠕动,“婢子错了,婢子再也不敢了,婕妤娘娘,皇后娘娘……英秀姐姐,我不要走,我不想去!饶了我,饶了我——”

    一边说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整个人抖得筛糠也似。

    王徽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,回头看向苏锷,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。

    婕妤、皇后……还有什么英秀姐姐?听着是这两个字的发音,却不知是不是这两个字,莫非——

    印象中,和自己有关的……似乎只有付贵妃曾做过几年婕妤。

    王徽眉头微蹙,却也并不急着去追问,看她这疯癫样子,想必也问不出什么,索性还是一掌劈晕了她。

    “廷梅,这女人是什么来头?”她扭头问道。

    苏锷抓抓头发,不好意思道:“是我在真腊遇见的,当时看见有人当街责罚奴隶,对这女子下手最重,我听她叫唤的是中原官话,又——这副形貌,有点不落忍,就干脆买下带了回来,好歹也算让她重回故土。”

    “哼,又怕你爹娘兄长多问,还偷摸藏在我这里,一个毁了容的疯妇罢了……”邵云启嫌恶道,“说真的,你自个的别院什么时候归置好?一个人都塞不进去?”

    “不急不急,就快好了,”苏锷就赔笑,“你也不是不知道,我爹娘这几年一直张罗着给我娶亲,若听我带了个丫头回来,肯定要啰嗦的……”

    王徽沉吟片刻,拿定了主意,抬头道:“廷梅,不知你花了多少钱买下这女人的?可否转卖给我?”

    “啊?你要她?”苏锷一愣,“没花几个钱,真腊奴隶便宜得紧,你想要送你便是,只是你要了去又有何用?”

    “这女人一见我就如此恐惧,反应这么大,言语间又提及好些贵人,只怕事出有因,我带回去也是想要仔细查查。” 王徽也不瞒他,“廷梅,再跟我仔细说说她的事?”

    “也没什么特别……”苏锷撑着下巴皱眉头,“一路带她回来都好端端的,除了有时会犯邪乎发疯,大多时日都很安静,也从没听她说过刚才那些话啊,怎的一见了你就疯得这般厉害?”

    邵云启眼神意味深长起来,“你不在的这大半年,在渊身上发生了不少事情,待会无人时我跟你详说,恐怕要牵扯到宫里……”

    “行吧……”苏锷就吐吐舌头,转了话题,“其他也没什么了,就觉得是个流落异国的疯女人,我们当时行船紧要,也没多在意她。在渊你若想要,待会回去我便着人把她的身契文书给你送去便是。”

    “如此便多谢了。”王徽拱手一礼,又转向邵云启,“只怕还要再辛苦龙骧一段时日,让她先借住在你这里,待我那别院修整好了,我就把她送过去。”

    邵云启自然满口答应。

    王徽就走过去,把那女人脱臼的肩膀接了回去,拉扯间牵动衣服,那女子的领口扯开一小块,露出了琵琶骨上一点鲜红的胎记。

    王徽眼睛微微一眯,抬手把她的衣领拢好了。

    出了这档子事,三人不免各怀心事,剩下的饭也吃得不香甜,草草用过,也就各自别过了。

    回到东院已是下午,王徽心里一直挂着那疯婢的事,眉宇就有些舒展不开,索性走到小书房,让魏紫在旁服侍着,练几笔字静心。

    写了半晌,吐出口气,沉吟着问道:“魏紫,我现在的长相,与七八岁那会差别可大?”

    魏紫秀眉微蹙,细细端详主子一眼,道:“婢子打小同您一起长大,从没分开过,自然觉得差别是不大的,最多就是轮廓英气了些,鼻子更挺了,嘴唇也薄了些……其他就没什么了。”

    末了又加一句,“还是得找个不常和您在一起的人问问,才公允。”

    王徽缓缓点头,一个人从小到大,脸庞骨骼肌肉自然是有变化的,但变来变去,终究也脱不开那个模子,那疯婢当时那般惊恐,肯定对让她惊恐的那件事印象极深,只怕并不会认错人。

    既是没认错,那恐怕……“婕妤”自然就是指的付贵妃,“皇后”就是当今穆皇后,只是那“英秀姐姐”又是谁?

    当年又到底出了什么事,让她怕成这样?

    既是汉人,说一口标准的官话,还只是个弱女子,又如何会流落到万里之遥的南洋真腊?

    莫非跟毁了她一张脸的酷刑有关?

    想了想,王徽搁下笔,吩咐道:“待会去给宫里递牌子,问问付贵妃何时得空,我有事求见,越快越好。”

    魏紫躬身应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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