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.惊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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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导演喊cut,演员归位,重新预备开拍。

    一群人围上来伺候女一号,补妆,打伞,递热水……水可能不够热,林倩迪瞪了助理一脸,把小姑娘吓得脸色雪白,忙不迭跑去后勤组重新接了一杯水。

    “谱真大。”陈苹苹嘟囔,对这位和她家柏哥哥演对手戏的女明星有一种天然敌意。赵亦摇头,这只是常见的明星派头,她见过谱更大的女明星,助理做什么都是错,那是因为美貌被娇惯出的脾气,也是因为压力得不到纾解的抑郁,很多明星过得其实并不开心。

    林小姐显然也很美貌,也很容易不开心。

    男一号那边迟迟没有动静,林倩迪淋了一会儿雨,按捺不住又要发脾气。导演亲自过来,解释那边马具出了一些问题,要不然先补拍之前的一幕,也是同一场戏:家中年迈的义仆为了保护小姐被当胸砍了一刀,临终前和小姐交代后事。

    来得是个很有经验的特约演员。

    这种有大段台词的特约演员,在竖街镇称为大特,日工资高达800,算是群众演员这个群体的顶尖,再往上就是拿固定工资的跟组演员了。这个群体不乏一些演技精湛的老戏骨,今天这位大特也很出色,短短几分钟台词,说得那是情真意切、老泪纵横,不由让赵亦觉得有点可惜——她在开拍前碰巧看过这位老人家的简历,从前是演话剧的,搁在他们那个圈里也能称得上老艺术家。只是艺术这东西太过奢侈,自古而今都靠富裕阶层提供赞助才能存续,如今时过境迁,有钱人是越来越没兴趣于舞台艺术了。

    老艺术家也得出来卖艺,将表演艺术换成糊口钱。

    情绪饱满,情感到位,躺在地上挺尸的群演纷纷感到一阵激动,似乎看到了自己梦想实现的那一天——哪怕没有美貌、身材和后台,也能在镜头前发光发热,可以自豪地说一声“其实我是一个演员”,和最炙手可热的女明星一起飚戏。

    好几具“尸体”冒导演之大不韪悄悄偏过头,想多看一眼林倩迪,这朵当红小花尖下巴大眼睛,特别适合哭得梨花带雨。

    结果,却看到导演示意停机,等待旁边的小助理冲上前,往林倩迪眼睛里滴人工泪液,然后再重新开机。眼药水扑簌簌滚落,伤心欲绝的小姐握住忠仆的手,说:

    “123,1234,12345,1234567。”

    好几个第一次当群演的尸体忍不住瞪大了眼。

    老戏骨却不愧老戏骨,镇定自若继续往下演,台词接的严丝合缝。只是这一幕怎么看怎么荒谬,陈苹苹忍不住:“一节戏给那么多钱,台词居然都背不下来,这女的真够可以。”

    声音不大,却好死不死,被“那女的”全给听到了。

    大明星再次感到了不开心。

    但她到底是个大明星,不可能和小群演一般见识,兀自憋了一会儿气,伸手喊停召唤导演。导演再次颠颠跑过来,尸体堆里有人惊叹,怎么今天导演特别乖顺,听说是个闻名在外的暴脾气,知情者嘿嘿一笑:“那还用问,带资入组了呗。”大家顿时一脸了然。

    谁出钱谁大爷,直接决定了所有人盒饭吃5块钱还是8块钱的套餐。

    叫来导演,居然是要改戏,觉得场景设置不够逼真,要从门口到院里,一路尸横,鲜血淋漓,才能更好地衬托悲惨气氛。导演头一回见到林小姐如此走心,居然还开始思考拍摄效果,虽然觉得没有太大必要,但还是尊重了主演的意见,召唤旁边的群演过来几个,沿路参差躺倒,好在男主踏马而过时,镜头能扫到群演的脸。

    半天没有人动。

    导演无奈,喊:“每人加10块。”安静。“20!”继续安静。林倩迪恼了,直接让助理抽出一叠钞票,红灿灿的晃眼,往地上一丢,“每人200!”这刺激眼球的红终于煽动了群演,人人争先恐后,陈苹苹都忍不住想上前,被另一个有经验的群演拉住:“那钱不好赚,别去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好赚了,不就换个地方躺尸。”

    “马跑得快,又不受控制,上回隔壁剧组有个类似的场景,踩了个群演,肋骨都断了,只赔了几百块钱,都不够看病的!”

    陈苹苹被吓住,再看那些抢着去路边躺尸的,果然一个个肩宽体壮、身手敏捷。赵亦从头到尾没动弹,倒不是看不上那两百块,如今她也吃了上顿没下顿,挺想为五斗米折腰的。只是从早上到现在,湿地里躺了几个小时,午饭迟迟没吃,久违的胃痛开始侵袭,实在不想动地方。要说她这脆弱的小身板,小时候还练得不错,这些年做多了伏案工作,越发像个精密仪器,已经无法适应风餐露宿的野外工种。

    新场景构建完毕,导演转头看林倩迪,一脸请示上级的表情,大明星扫了一眼,面露不满,一指陈苹苹和赵亦:“怎么都是男的,叫那两个丫鬟也过来,躺大门口,都来当演员了,还不给人露个脸?长得多好看啊,别浪费。”

    陈苹苹没料到原来在这儿等着她,愣着没动,群头已经上来拉人。她苦着脸想反抗,却被威胁如果不配合今后不再通知她上新戏,只好扶着赵亦去大门口躺下。青石板冰凉,她们被动作指导摆成横死的姿势,化妆师招呼都没打一声,兜头泼上来一盆血,腥气扑鼻,居然是真的血。

    一般有镜头的演员,比如林倩迪用来涂脸或含嘴里的血浆,采用昂贵的进口食用红色素加蜂蜜调配。重要演员如果有大面积出血,为节约成本就用红墨水加粘稠剂,或者番茄汁加素色。但轮到群演,很多时候为了节省成本,就弄点鸡血、动物血随便一泼,省事又逼真,最大缺点就是气味不太好闻。

    赵亦本来就胃里难受,再被血腥味一冲,顿时压不住恶心,哇地吐了一大口秽物,正好吐到了陈苹苹身上。这狼藉的一幕却让导演格外满意:“好!就这样躺着别动!服装师,再给她们衣服撕几道口子,摄像准备开拍,来我们坚持一下,争取一条过!”

    陈苹苹担忧地看了一眼赵亦雪白的脸,想开口,到底还是老实躺下了。事到如今,只能寄希望于她家柏哥哥对马的掌控力了。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欣慰,不管怎么说,她和哥哥总算出现在同一个镜头之中。

    马蹄声重重响起,由远及近,后面跟着摄影机在生锈的滑轨上快速滑动的声音。只是这马蹄听着有些怪异,似乎不止一匹马,等跑到近前导演才发现,居然男一号骑的黑马背后还跟着一匹白马,马上之人身着银铠,是个眉目清秀的白袍小将。

    导演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这部戏让他怎么整,除了带资入组的女一号,还有制作人力捧的男二号,戏剧学院大一的校草,虽然还没毕业,风头已然强过很多出道多年的老人,制作人没事就突发奇想,一定要给校草弟弟加戏。

    这场戏他昨晚明明谢绝了,小男孩连马都不太会骑,去演一个骁勇善战的副将已经很吃力,还要学柏钧研树立敬业口碑,重要的正面镜头不肯使用替身,看这马骑得,简直赶上了杂耍演员,不知道还以为他裤裆里进了一个虱子!

    导演只顾腹诽校草的骑术,却忘了这位杂耍演员的必经之路上,还横着两具活生生的尸体。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而来,柏钧研在门前一勒缰绳,分毫不差地复制了刚刚那一幕的完美定格,孰料背后的副将是个半吊子骑手,想学他勒缰绳的动作,反而弄巧成拙,把马给惊了——也可能是地上血糊糊的尸体把马给惊了,雪白的母马一改温顺脾气,暴躁地甩着脑袋往前冲,直接冲过了大门,冲进院子,冲翻了正面机位的摄像机。

    兵荒马乱,一片狼藉。

    导演急着去看那位校草少爷有没有受惊,摄像急着去看昂贵的器材有没有受损,女一号急着差遣助理给她擦破皮的手肘擦药,没有人注意到刚刚受惊的马在踏过大门时,铁蹄狠狠踩到了一具尸体摊在外面的手。

    除了柏钧研。

    那小姑娘明显疼狠了,捂着手蜷成一团虾米,半天没有动弹。可能是因为冬天的衣服不够用,道具组拿出夏天的装备出来凑数,这么冷的天穿得十分单薄,衣服还被撕破几道口子,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冻得青紫,肩膀单薄得让人心惊。

    柏钧研下了马,分开围上来嘘寒问暖工作人员,蹲到那个群众演员身边,伸手握住她的手腕,尽量固定住她的手。

    赵亦在钝钝的胃痛和尖锐的骨折痛中,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雪松气息,带着点烟熏味道,像隐藏在极地的小屋,莫名就人想放心地睡过去,昏沉中她被人整个抱起来,耳边听到沉声叮嘱:

    “骨头可能碎了,别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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